皇帝的旨意和沈渊的方略,如同春风,看似和煦,却蕴含着改变大地的力量。
新政的触角,开始从相对容易见效的军事、科技领域,向着更基层、更广袤的社会经济层面延伸。
这不再是朝堂之上唇枪舌剑的博弈,而是深入到田间地头、市井码头,与无数普通人的生活和根深蒂固的习惯进行着无声的较量。
北直隶,河间府,一个名为小王庄的村落。
春寒料峭,但村头祠堂前的空地上却挤满了面带菜色、眼神茫然的村民。
知县老爷亲自带着几个衙役和一位格物院派来的年轻学生来到了村里。
学生姓林,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皮肤黝黑,手上带着劳作留下的茧子,与村民们想象中“官老爷”的形象相去甚远。
知县宣读了朝廷推广新作物、并由官府贷发薯种的告示。
话音刚落,底下便是一片窃窃私语。
“红薯?那是什么东西?听着就不是正经粮食!”
“官府能有这好心?怕不是又想出什么法子盘剥我们吧?”
“种了这玩意儿,万一不收,或者收了没人要,岂不是要饿死?”
林学生没有急着辩解,而是从带来的箩筐里拿出几个硕大、红皮的红薯,又拿出几串已经有些干瘪、但依旧能看出硕果累累的薯藤。
他走到人群前,用带着些许口音的官话,大声说道:“乡亲们!我叫林三水,老家河南的!去年我们村,就是靠着这东西,全村没饿死一个人!”
他举起红薯:“这东西,叫红薯!亩产最少八石,坡地、沙地都能种,不怕旱!看看,这么大个!” 他又举起薯藤:“这是薯藤,插到地里就能活,长得快,人能吃,猪也能吃!”
他的话朴实,却带着亲身经历的底气。
有村民将信将疑地问:“真……真有这么能收?”
林三水用力点头:“俺们河南,很多地方都种了!官府教我们怎么存,怎么吃!蒸着吃,煮着吃,晒成干能吃一年!不信,你们可以去河南打听!” 他顿了顿,又道:“县尊老爷说了,今年种薯,官府借给你们,秋收后按比例用粮食或薯干偿还就行!若是年景不好,还可延缓!这是皇上和沈青天给咱们的活路啊!”
“沈青天?”有消息灵通的村民低呼,“是那个在河南让咱们穷人能吃饱饭的沈大人?”
“对!就是沈大人向皇上求来的恩典!”林三水肯定道。
“沈青天”的名头,伴随着一些从河南逃荒过来的流民口中“真有饭吃”的传闻,在底层百姓中拥有着奇异的公信力。
加上知县在场作保,以及那实实在在、前所未见的硕大块茎,不少村民心动了。
老里正颤巍巍地站出来:“县尊大人,林……林小哥,俺们信朝廷,信沈青天!这薯种,俺们村,领了!”
类似的场景,在北直隶、山东等地的许多村庄上演着。
格物院农技组的学生们,如同星星之火,带着新作物的种子和技术,深入到最基层。
他们不再高高在上,而是与农民同吃同住,手把手地教导。
阻力依然存在,有胥吏暗中克扣薯种,有乡绅散布“红薯乃贱物,久食伤身”的谣言,但相比于过去任何一次自上而下的政令,这一次的推广,因为有了相对完善的组织(格物院学生与地方官府协同)、实实在在的榜样(河南的成功)以及“沈青天”这块在民间悄然树立起的招牌,显得更具生命力。
与此同时,登州港口。
此时的登州港,已非昔日仅有官方船队往来之军事要塞。
港湾内,桅杆如林,帆影蔽日。
以“威海”号等蒸汽明轮战舰为核心的海权司舰队昂然矗立,而其周围,是规模更为庞大、悬挂着“陈氏海贸”、“徽州商帮”、“闽浙联合”等各式旗帜的民间远洋商船。
码头上,力夫如蚁,号子震天,将一箱箱丝绸、瓷器、茶叶,以及作为新货品的、大量晒干的红薯干和玉米,装载上船。
孙元化站在扩建后的海权司衙署高台上,俯瞰着这繁荣景象,心中豪情与压力并存。
经过前期“官督商办,利益共享”模式的初步成功探索,如今的海运已进入深化与扩大阶段。
朝廷的明确支持和新作物带来的潜在贸易品,如同磁石般吸引了更多实力雄厚的海商加入。
“此番船队规模,远超以往。”孙元化对麾下及几位大海商代表沉声道,“航线也已拓展,除巩固朝鲜、日本商路外,将首次尝试大规模组织船队,循‘金山’航线,再赴美洲!以我大明之物产,易彼处之金银、新物种!”
一位姓陈的闽商巨头拱手笑道:“孙大人放心!前番跟随海权司行走东洋,已尝甜头。此次远航美洲,风险虽大,然利更厚!我等既蒙朝廷信重,许以利权,自当竭尽全力,扬我国威,通商惠工!” 他的话代表了多数参与海商的心声,在官方护航(尤其是拥有蒸汽战舰的碾压性优势)和利润分成的激励下,他们愿意投入巨资,搏击风浪。
然而,隐忧仍在。
另一位来自浙江的商人低声道:“孙大人,近日自江南采购丝茶,阻力似乎更大了些,漕上那些人,明里暗里使绊子,运费也涨了不少……”
孙元化目光一冷:“此事本官已知。彼等伎俩,不过疥癣之疾。陛下与朝廷开拓海运之决心已定!尔等尽管备货出海,江南之事,本官自会行文交涉,必要时,请沈督师协调!海权司炮舰,亦非摆设!”
呜呜——!
“威海”号粗犷的汽笛声再次响起,压过了港口的喧嚣。
庞大的混合船队,在无数人期待、忧虑、乃至嫉恨的目光中,依次解缆升帆,辅以蒸汽明轮的强大动力,缓缓驶出港湾,向着浩瀚大洋,进行着一次规模空前的商业远征。
这已不仅仅是开拓,更是对旧有经济格局的强势冲击。
紫禁城,西暖阁。
朱由检仔细翻阅着来自北直隶、山东关于新作物推广的初期汇报,以及孙元化关于此次大规模混合船队启航的奏报。
他能从那些枯燥的数字和地方官的谨慎措辞中,“听”到一丝不同以往的、微弱的生机在萌动。
红薯……竟真能在贫瘠之地生长?海运商队,竟能聚集如此多民间巨贾,远赴重洋?先生之法,看似迂回,却是在培植根基,开辟新局啊。
他放下奏报,看向窗外。春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御案上。
“王承恩。”
“奴婢在。”
“传朕口谕给沈渊,新作物推广与海运拓疆之事,朕已知之。望其再接再厉,勿惧流言,勿恤小费。所需钱粮、人员,可酌情增拨。若有宵小阻挠商路,查实严办!”
这道口谕,意味着皇帝对这条“曲线救国”的经济改革路线,给予了更明确的肯定和更坚决的支持。
盛京,皇太极也得到了明朝内部关于大力推广新作物和拓展海运的消息。
他沉吟良久,对范文程道:“明朝小皇帝和沈渊,倒是在做一件大事。若真让那些海外作物广布北方,明朝粮荒可解,国力必增。还有那海运……看其架势,已非小打小闹,若能持续,明朝财力必将更为雄厚,南北呼应亦更便捷……”
范文程躬身道:“大汗明鉴。然,此事非一朝一夕可成。其推广新作物,需数年方见大效;拓展海运,虽势大,然风波险恶,内部倾轧亦必随之加剧。我军当下之急,仍是整合蒙古,休养生息,并……设法获取其新式火器之秘。待其内部因利益分配再生龃龉,或我军实力更胜往昔时,再图良机。”
皇太极点了点头,但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隐隐感觉到,明朝正在进行的,是一场不同于以往任何改革的、更深层次的蜕变。
虽然缓慢,虽然阻力重重,但其方向,却指向了一个更难以撼动的未来。
“密切关注明朝新作物收成与海运进展。同时,着我方工匠,加紧仿制那燧发枪与轻型火炮!”
润物无声的改革在继续,星火般的尝试已呈燎原之势。
帝国的经济版图与社会结构,正在这看似不起眼的春耕与规模空前的远航中,悄然发生着或许连推动者都未能完全预料的深刻变化。
希望与危机,如同双生子,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同时孕育、生长。新旧力量在经济命脉上的决战,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