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五年十月廿六，昆明城在晨雾中苏醒。
辰时初刻，沐王府正门洞开，世子沐天波亲率仪仗，迎接钦差杨嗣昌。这位年轻的世子二十六岁，面如冠玉，举止温雅，完全看不出正在策划一场叛国阴谋。
“杨大人远道而来，辛苦辛苦。”沐天波执礼甚恭，“父王偶感风寒，不能亲迎，还望海涵。”
杨嗣昌拱手还礼：“世子言重了。本官奉旨巡视云南，还要仰赖王府协助。”
寒暄间，沈渊扮作随行书吏，低头站在杨嗣昌身后。他的目光快速扫过沐天波身后的随从——没有云中子。看来那老道还未到。
按照计划，杨嗣昌将在沐天波陪同下，前往城西的“沐氏义仓”巡视。那是沐王府展示仁政的窗口，存粮十万石，每年青黄不接时平价放粮。
队伍出发了。三百京营兵前后护卫，旌旗招展，引得百姓围观。沈渊注意到，沿途屋顶、街角，有不少目光在暗中窥视——沐王府的探子。
他悄无声息地脱离队伍，闪进一条小巷。李岩和三名靖安营精锐已等候多时。
“都安排好了？”沈渊问。
李岩点头：“三道埋伏已就位。赵百川在假山，王猛在回廊，我亲自在月洞门接应。马车备好了，车夫是我们的人。”
“好。”沈渊换上王府杂役的衣服，“我去春熙院附近蹲守，确认云中子出现后发信号。”
四人分头行动。
沈渊混入王府后院。他昨日已背熟王府地图，此刻轻车熟路地穿过厨房、柴房，来到春熙院外的竹林。这里位置隐蔽，又能看见通往春熙院的小路。
辰时三刻，目标出现了。
云中子还是那身灰色道袍，提着药箱，在两个王府侍卫陪同下走来。老者步履沉稳，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
沈渊从竹林中扔出一颗小石子——这是给假山处赵百川的信号。
云中子走过假山。突然，假山洞中喷出一股白烟，瞬间笼罩了三人。两个侍卫哼都没哼就软倒在地。云中子反应极快，立即闭气后退，但已经吸入少许，脚步踉跄。
赵百川从假山后闪出，一记手刀劈向云中子后颈。老者竟在眩晕中侧身躲过，反手从袖中撒出一把粉末！
“小心！”沈渊急喊。
赵百川闭眼疾退，但还是被粉末沾到手臂，顿时火辣辣地疼——是石灰粉。
云中子趁机往花园深处逃。但他没跑出几步，回廊转角处飞出一根绊索，精准地套住他的脚踝。王猛猛拉绳索，老者重重摔倒。
“得手！”王猛上前制伏云中子，用浸了麻药的布巾捂住他的口鼻。老者挣扎几下，终于不动了。
整个过程不到三十息。王府巡逻队刚刚走过下一班，要一刻钟后才回来。
沈渊从竹林中冲出：“快！按原路撤！”
赵百川和王猛抬起昏迷的云中子，沈渊在前引路。三人沿着预定路线——一条平时只有杂役走的偏僻小径，快速向月洞门移动。
眼看就要到达月洞门，前方突然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世子吩咐了，钦差巡视期间，各院要加强戒备……”
是王府的护院教头，带着四个护院正往这边来！
前后都是路，无处可躲。沈渊急中生智，指向旁边一口废弃的水井：“藏进去！”
井已干涸，深约两丈。赵百川和王猛先将云中子用绳子吊下去，然后自己攀绳而下。沈渊最后一个下井，刚到底，上面的脚步声就到了井边。
“这井还没填？”教头的声音从上传来。
“回教头，这井是前朝打的，据说通着地下水脉，填了怕坏了王府风水。”一个护院回答。
“那就加个井盖，别让人掉下去。”
脚步声渐远。井底四人松了口气。但问题来了：井壁湿滑，攀上去容易打滑发出声响。
“等。”沈渊低声道，“等他们走远。”
井底昏暗，只有头顶井口透下的微光。云中子还没醒，靠在井壁上。沈渊检查了他的药箱，里面除了寻常药材，还有几个特殊的小瓷瓶，标签用的是一种奇怪的符号。
“是密文。”赵百川辨认，“锦衣卫办案时见过类似的，道家炼丹师的暗语。”
必须让云中子自己翻译。但首先，要把他安全带出去。
估摸过了一刻钟，井外再无动静。赵百川率先攀绳而上，探出头观察后，发出安全信号。
四人终于出了废井，快速穿过月洞门。李岩的马车已等候多时。
“快上车！”李岩拉开车帘。
马车刚驶出巷口，王府方向突然响起急促的锣声！
“有刺客！封锁全府！”
他们还是被发现了。可能是昏迷的侍卫醒了，也可能是巡逻队发现了异常。
“走小路！”李岩对车夫喝道。
马车在昆明狭窄的街巷中穿梭。身后传来追兵的马蹄声。更糟糕的是，前方巷口出现了王府的拦截队！
“冲过去！”沈渊决断。
车夫猛抽马鞭，马车加速冲向拦截队。王府兵没想到对方敢硬冲，稍一犹豫，马车已撞开两人，冲了过去。
但这一耽搁，追兵更近了。箭矢开始射来，钉在车厢上咚咚作响。
“这样跑不掉。”李岩看向沈渊，“沈大人，你带云中子先走，我断后。”
“不行！要走一起走！”
“没时间争论！”李岩已拔刀出鞘，“赵百川，王猛，护好沈大人！”
他纵身跳下马车，反身杀向追兵。靖安营第一猛将的威风此刻尽显，一人一刀，竟暂时挡住了十余名追兵。
马车继续狂奔。沈渊从车窗回望，看到李岩的身影在追兵中左冲右突，心如刀绞。
“去驿馆！”他对车夫喊，“只有杨大人的京营兵能救李将军！”
同一时间，城西沐氏义仓。
杨嗣昌正在查看粮仓，沐天波在一旁陪同。突然，一个王府侍卫匆匆跑来，在沐天波耳边低语几句。
沐天波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杨大人，府中有些急事，恕在下失陪片刻。”
杨嗣昌心中一紧——计划有变？但他面上不动声色：“世子请便。”
沐天波匆匆离去。杨嗣昌立即示意亲兵队长靠近，低声道：“准备应变。沈大人那边可能出事了。”
果然，不到一刻钟，义仓外传来兵马调动的声音。一队队王府亲兵开始包围义仓，人数足有五百之众。
杨嗣昌的亲兵队长拔刀：“大人，我们被围了！”
“沉住气。”杨嗣昌走到义仓门口，朗声道，“沐世子，这是何意？”
沐天波去而复返，此刻脸上再无温雅，只有阴冷：“杨大人，明人不说暗话。你那位‘书吏’，劫走了我王府的贵客。只要把人交出来，我保证大人安全离开云南。”
“本官不知世子所言何事。”杨嗣昌拖延时间，“本官随行人员皆在册可查，何来劫人之说？”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了。”沐天波挥手，“搜！”
“放肆！”杨嗣昌厉喝，“本官乃朝廷钦差，尔等敢搜钦差仪仗，等同谋反！”
沐天波冷笑：“谋反？杨大人，你可知我沐家镇守云南两百年，在这片土地上，朝廷的旨意，有时还不如我沐家一句话！”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号炮声——三声巨响，震彻全城。
沐天波脸色大变：“哪里来的炮声？！”
一个探子连滚爬来：“世子！不好了！昆明卫……昆明卫反了！正在攻打王府！”
“什么？！”沐天波不敢相信，“张指挥使他怎敢……”
“不是张指挥使。”探子颤声道，“是副指挥使刘显忠，他……他拿到了调兵符，说是奉钦差之命，剿灭叛党！”
杨嗣昌心中雪亮——是沈渊！沈渊拿到了他给的调兵符，联络了昆明卫中忠于朝廷的将领！
局势瞬间逆转。
沐天波死死盯着杨嗣昌：“好，好一个钦差！原来早有准备！但你以为这样就能赢吗？”他咬牙，“来人，放信号！”
一支响箭升空，在空中炸开绿色烟花。
杨嗣昌心中一沉：沐王府还有后手。
果然，不到半柱香时间，城东方向烟尘大起——缅甸东吁王朝的军队，竟然已经潜入边境，此刻正向昆明杀来！
“杨大人，”沐天波得意道，“现在，是谁包围谁？”
驿馆内，沈渊刚刚抵达。
云中子已经醒了，被绑在椅子上，怒目而视：“你们是何人？敢绑贫道！”
沈渊亮出锦衣卫腰牌：“奉旨查案。云中子，陛下所中之毒，可是出自你手？”
老者脸色一变，随即冷笑：“是又如何？那毒无药可解。”
“那这些是什么？”沈渊打开药箱，取出那几个密文瓷瓶。
云中子瞳孔收缩：“你……你怎么找到的？”
“回答我的问题！”沈渊厉声，“解药配方是什么？”
这时，外面传来炮声和喊杀声。赵百川冲进来：“沈大人！昆明卫起兵了，正在攻打王府！但城东出现缅军，人数至少三千！”
沈渊快步走到窗前，看到东城方向烟尘滚滚。他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沐王府果然勾结外邦。
“必须守住昆明。”他决断，“赵百川，你去联络刘显忠，让他分兵守东门。王猛，你去集结所有能调动的力量——衙役、民壮、甚至囚犯，发给他们武器，上城墙！”
两人领命而去。沈渊转身看向云中子：“道长，我知你是被胁迫的。沐王府用你徒弟的性命要挟你，对吗？”
云中子浑身一震：“你……你怎么知道？”
“金鳞会覆灭时，我们查过所有成员的背景。”沈渊语气缓和，“你本是一心炼丹求道的方外之人，是被金鳞会以‘长生之术’诱骗加入。后来想退出，他们便抓了你唯一的徒弟。”
老者眼中泛起泪光：“我那徒儿……才十六岁……”
“告诉我解药配方，我救你徒弟。”沈渊承诺，“陛下已下旨，凡金鳞会胁从者，只要迷途知返、戴罪立功，皆可免死。你徒弟的命，还有你自己的命，都在你一念之间。”
云中子挣扎良久，终于长叹：“毒药叫‘三更断魂散’，由雄黄、砒霜、鹤顶红三味主药，配以七种矿物提炼而成。解药……解药需用青龙胆、白虎骨、朱雀羽、玄武甲四味药引。”
沈渊皱眉：“这些不是传说中的神物吗？”
“非也。”云中子解释，“青龙胆是深山老藤的汁液，白虎骨是一种白色矿石，朱雀羽是火山口的硫磺结晶，玄武甲是海底的黑礁石。这四样，我药箱里都有样品。”
他顿了顿：“但最难的不是药引，是炼制方法——必须用铜鼎，以文武火交替炼制七天七夜，火候差一丝，药效全无。”
七天七夜。皇帝等不了那么久。
“有没有速成之法？”
云中子摇头：“此毒霸道，解药也需慢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有‘万年寒冰’做药引，可缩短至一天一夜。”云中子苦笑，“但万年寒冰只存在于极北苦寒之地，中原无处可寻。”
极北苦寒之地……沈渊忽然想到郑成功——他的舰队正在南海，但海军中有北极探险的经验。
“如果我能弄到万年寒冰，你能在一天内配出解药吗？”
“若真有，可以一试。”云中子正色，“但必须是最纯净的冰芯，不能有丝毫杂质。”
沈渊立即写信，用飞鸽传书送往北部湾，希望郑成功能收到。但就算收到，从南海到北极取冰再返回，最少也要两个月。
来不及。
他必须另想办法。
城东战事激烈。
缅军三千，装备藤甲、象兵、火绳枪，战斗力不弱。昆明卫只有两千人，还要分兵守四门，捉襟见肘。
沈渊登上东门城楼时，看到城外黑压压的缅军正在集结。更可怕的是，沐王府的私兵也从城内杀出，企图里应外合打开城门。
“放箭！”守将刘显忠嘶声下令。
箭雨落下，但缅军藤甲防御力强，效果有限。象兵开始冲锋，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城墙都在颤抖。
“用火攻！”沈渊想起对付象兵的方法，“准备火油、火箭！”
守军急忙准备。但火油库存不足，只能覆盖一小段城墙。
眼看象兵就要冲到城门，突然，南面传来隆隆炮声——不是陆炮，是舰炮！
所有人望向南方。滇池水面上，三艘战舰正破浪而来，主桅上飘扬着大明龙旗和郑宇大旗。
郑成功的舰队！他们竟然从南海沿江河逆流而上，到了滇池！
“是海军！我们的海军！”城墙上爆发出欢呼。
舰炮齐鸣，炮弹落入缅军阵中，顿时人仰马翻。象兵受惊，四散奔逃，反冲乱了缅军阵型。
郑成功站在“镇远号”舰首，用望远镜观察战况，下令：“陆战队准备登陆！目标——击溃缅军，擒拿沐天波！”
两百名海军陆战队员乘小艇登陆，他们装备燧发枪和刺刀，训练有素，迅速建立滩头阵地，向缅军侧翼发起进攻。
缅军没料到会遭到水陆夹击，阵脚大乱。沐天波见势不妙，想要退回王府，但刘显忠已率兵堵住去路。
“沐天波！”杨嗣昌在亲兵护卫下赶到，“尔等勾结外邦、图谋叛国，还不束手就擒！”
沐天波眼见大势已去，惨笑一声：“成王败寇，何须多言！”拔剑就要自刎。
赵百川眼疾手快，一箭射中他手腕，剑应声落地。王府亲兵一拥而上，将其擒获。
树倒猢狲散。缅军见主谋被擒，开始溃退。郑成功的舰队继续炮击，断其归路。战至傍晚，三千缅军被歼千人，余者投降。
昆明之围，解了。
当夜，沐王府被查封。
沈渊在王府地牢中找到了云中子的徒弟——一个瘦弱的少年，被铁链锁着，遍体鳞伤。云中子抱着徒弟老泪纵横。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救命之恩……”老者跪地磕头，“贫道愿献出所有丹方，戴罪立功。”
沈渊扶起他：“道长请起。当务之急是配出解药。你所说的万年寒冰……”
“其实，”云中子犹豫道，“还有一个替代品——千年玄冰。云南雪山之巅，有些终年不化的冰层，或许能找到千年冰芯。虽不及万年寒冰，但若辅以特殊炼法，或许也能缩短至三天。”
三天！虽然还是紧迫，但至少有希望。
“哪座雪山？”沈渊问。
“玉龙雪山。主峰扇子陡，海拔五千丈，山顶有冰斗，传说存有上古玄冰。”
沈渊立即决定：“我亲自去取。”
“不可！”郑成功、杨嗣昌、李岩（他断后时受伤，但无大碍）同时反对。
“玉龙雪山险峻异常，无人登顶过。”郑成功道，“沈兄，你是我大明维新栋梁，不能冒此险。”
“正因我是维新栋梁，才必须去。”沈渊平静道，“陛下若有不测，维新事业将功亏一篑。三天，我们只有三天时间——一天上山，一天取冰，一天下山。必须争分夺秒。”
他看向云中子：“道长，请你准备好其他药材，我一取回玄冰，立即开炉炼药。”
又看向杨嗣昌：“杨兄，请你坐镇昆明，审理沐王府一案，稳定云南局势。”
最后看向郑成功和李岩：“郑兄，李兄，请你们整顿兵马，防备缅甸报复。我担心，这次只是试探，更大的战事还在后面。”
众人知他心意已决，不再劝阻。
十月廿七凌晨，沈渊带着赵百川和三名擅长山地作战的靖安营士兵，踏上了前往玉龙雪山的路。
马背上，他回头看了一眼晨曦中的昆明城。城墙上的硝烟尚未散尽，但一面大明龙旗已经重新升起。
维新之路，步步荆棘。但每一步，都必须走下去。
因为身后，是一个皇帝的性命，是一个帝国的未来，是万千百姓刚刚看到的希望之光。
山路蜿蜒，伸向云雾缭绕的雪山之巅。
那里有救命的玄冰，也有未知的生死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