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五年十月廿三,滇池畔的昆明城笼罩在雨季末梢的雾气中。
沈渊扮作药材商人,化名“沈文启”,带着四名伪装成伙计的锦衣卫好手,住进了城南的“悦来客栈”。郑成功的战船停泊在北部湾,他率小队从陆路秘密入境——这是最危险的路线,也最不易被察觉。
“沐王府最近戒备森严。”客栈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收下沈渊递来的二两碎银后,压低声音,“三天前开始,王府亲兵在四门增岗,盘查所有生面孔。听说是……京里来了贵人。”
沈渊心中一动:“可知贵人名讳?”
掌柜摇头:“这等事哪是小民能知的。不过……”他顿了顿,“药材行会的老王说,沐王府最近采购了大量硫磺、硝石,还有铜锭。分量之多,够造上千斤火炮了。”
硫磺、硝石、铜锭。火药的三大原料。
当夜,沈渊召集手下在客房密议。四人中为首的叫赵百川,三十出头,是骆养性一手培养的锦衣卫干将,曾参与剿灭金鳞会的行动。
“卑职今日扮作樵夫,接近了城西的沐王府别院。”赵百川在地上用炭笔画出示意图,“别院背靠西山,有高墙围护,但后山有一条采药小径可通。奇怪的是,别院内有烟囱终日冒烟,不像寻常宅邸。”
“还有更奇怪的。”另一名锦衣卫接口,“卑职在城东铜匠铺打听到,最近三个月,有神秘买家高价收购‘白铜’——就是铜镍合金,说是要铸佛像。但买走的量,够铸百尊大佛了。”
白铜。沈渊记得薄珏说过,金鳞会的特殊合金技术,正是以铜镍合金为基础,添加了其他稀有金属,制成的合金强度极高,适合铸造炮管。
“明早,”沈渊决断,“赵百川随我去西山探别院。你们三人分头行动:一人去查硫磺硝石的流向,一人盯紧铜匠铺,一人……”他取出一张画像,画的是根据金鳞会档案复原的“云中子”相貌——一个清瘦老者,左眉有颗黑痣,“找到这个人。”
画像在烛光下泛黄。云中子,金鳞会首席炼丹师,精通矿物毒理与合金冶炼,如果毒害皇帝的药出自他手,那么解药也必然只有他能配。
十月廿四晨,西山雾气更浓。
沈渊与赵百川扮作采药人,沿着崎岖小径向上。赵百川确实精通山野之道,不仅能辨认毒草药材,还能从草木倒伏的痕迹判断近期是否有人经过。
“两天内,至少有五拨人走过这条路。”他在一处泥泞处蹲下,“脚印深浅不一,有穿草鞋的百姓,也有穿皮靴的……军士。”
越往上走,空气中的硫磺味越浓。转过一个山坳,眼前豁然开朗——不是别院,而是一个半隐蔽的矿洞。洞口有木棚遮掩,但棚隙中透出火光,叮当打铁声隐约可闻。
“这不是别院,是矿场兼工坊。”沈渊低声道。
他们潜伏在树丛中观察。很快,一队工人从矿洞推着矿车出来,车上满载青绿色的矿石。沈渊一眼认出:“那是砷黄铁矿,含砷的铜矿。”
炼制砷毒的最佳原料。
正观察间,矿洞内突然传来惨叫。几名监工模样的人拖着一名矿工出来,那矿工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显然中了砷毒。
“又废一个!”监工骂骂咧咧,“拖到后山埋了。记住,跟管事的报‘失足坠洞’。”
赵百川握紧了腰间短刀。沈渊按住他,摇了摇头。
等监工走远,沈渊才低声说:“救不了所有人。我们要找到云中子,拿到毒药样本和解药配方。”
他们绕到后山,果然发现一片新坟。粗略一数,竟有二十余座,最近的一座土还是湿的。
“草菅人命。”赵百川咬牙。
“所以必须终结这一切。”沈渊望向矿洞方向,“天黑后,我们进去。”
等待天黑的时间里,沈渊整理了所有线索:沐王府在秘密开采砷铜矿,炼制某种特殊合金,同时可能也在提炼砷毒。云中子应该就在此地,因为只有他同时精通这两项技术。
但还有一个疑问:沐王府要这么多合金做什么?铸造火炮,对付谁?朝廷?还是……
他忽然想起薄珏说过的话:金鳞会的终极理想,是在新大陆建立“理想国”。如果沐王府与金鳞会余孽勾结,那么他们的目标可能不是颠覆大明,而是……
“割据西南,外联番邦,自成一国。”沈渊喃喃道。
历史上,明末沐王府确实有过动摇。只是在这个时空,因为维新的压力,让他们提前行动了?
夜幕降临。
沈渊和赵百川换上夜行衣,借着夜色摸向矿洞。洞口的守卫只有两人,正在打盹。赵百川手法利落,用浸了麻药的吹箭放倒他们。
矿洞内别有洞天。外面看着简陋,里面却是规整的坑道,墙上每隔十步有油灯照明。坑道深处传来更大的喧哗声——那是工坊区。
他们潜伏在阴影中前进。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巨大的天然溶洞被改造成了工坊,熔炉熊熊,铁水奔流,数十名工匠正在铸造……炮管。
不是普通的铁炮,而是泛着银白色金属光泽的炮管。白铜合金炮。
“一门、两门、三门……”赵百川低声数着,“已经铸好的有八门,还有五门在铸模。”
十三门重炮。足以装备一支攻城部队。
更让沈渊心惊的是工坊角落:那里有几个戴面罩的工匠,正在用陶罐蒸馏矿石。罐口冷凝管滴下的液体,被小心收集到琉璃瓶中——那是砷的提纯物。
“分头行动。”沈渊耳语,“你去记下炮管的规格尺寸,我去找云中子。”
他在工坊中搜寻那个清瘦老者的身影。终于,在熔炉旁的一个隔间里,看到了目标。
云中子比画像上更苍老,但眼睛异常明亮。他正用一杆精巧的天平称量粉末——正是格物院制造的那种精密天平。桌上摆着几十个小瓷瓶,每个瓶上贴着标签:雄黄、砒霜、鹤顶红、断肠草……
沈渊屏住呼吸,等待时机。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骚动。一个洪亮的声音响起:“云先生,新一批矿石到了,含砷量更高,您看看合用否?”
沈渊透过缝隙看去,说话的是个身着锦衣的中年人,气度不凡——沐王府的管事,甚至可能是沐家子弟。
云中子放下天平,随那人出去查看矿石。
千载难逢的机会。沈渊闪身进入隔间,快速扫视桌上的瓶瓶罐罐。他的目标是找到皇帝所中毒药的样品,以及可能的解药。
大部分标签他认识,但有几个用特殊符号标记的瓷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轻轻打开一个,里面是淡绿色粉末——和薄珏化验出的残渣颜色一致。
就是这个。他小心倒出少许,用油纸包好。
再找解药。根据毒理,砷毒的解药通常含硫化物。他的目光落在几个标着“硫磺类”的瓶子上。但具体是哪种?
时间紧迫。沈渊决定将几种可能的都取一点。正取到第三瓶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来不及了!他环顾四周,隔间没有窗户,只有一道门。脚步声越来越近……
危急关头,沈渊看到了桌上的天平。他灵机一动,迅速将天平一侧的砝码全部取下,将取过样的瓷瓶位置微微挪动,然后躲到了门后的阴影里。
门开了。云中子走进来,第一眼就看向天平。他眉头一皱,快步上前检查。
“有人动过我的天平!”老者声音尖锐。
外面的管事冲进来:“怎么回事?”
“砝码被动过,药品位置也有偏差。”云中子仔细检查桌面,手指拂过沈渊刚刚站过的地方——那里有极细微的尘土脚印。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门后。
沈渊握紧了袖中的短剑。
就在此时,工坊外突然传来爆炸声和喊杀声!
“官兵来了!官兵攻进来了!”
整个工坊大乱。云中子脸色大变,顾不上检查隔间,对管事急道:“快!销毁所有成品和配方!绝不能落到朝廷手里!”
管事却犹豫:“这些炮管花了三个月才……”
“糊涂!”云中子厉声道,“炮管没了可以重铸,配方泄露,我们都得死!”
两人匆匆离去。沈渊从门后闪出,听到外面兵器交击声越来越近。是赵百川找来了援兵?不对,他们只有两人……
他从隔间探出头,看到一队黑衣蒙面人正在与工坊守卫激战。那些黑衣人身手矫健,配合默契,不像是官府的人。
管不了那么多了。沈渊趁乱冲出,找到正在记录炮管尺寸的赵百川:“快走!”
两人刚跑到矿洞口,迎面撞上一队黑衣人。为首者拉下面巾,露出一张沈渊意想不到的脸。
“李岩?!”
正是本该在山东督办铁路的李岩。他风尘仆仆,眼中却有精光:“沈大人,此地不宜久留,先撤!”
一行人冲出矿洞,消失在夜色中。身后,工坊方向燃起大火——云中子还是成功销毁了大部分证据。
西山深处的一处山洞里,沈渊终于有机会问出疑惑:“李将军,你怎会在云南?还有这些弟兄……”
李岩带来的二十余人,皆是靖安营精锐。他们个个带伤,但眼神坚定。
“说来话长。”李岩喝了口水,“两个月前,我在山东追查永盛矿的账目时,发现有一笔五万两的银子流向云南。追查下去,竟牵扯到沐王府。我预感事态重大,便以‘剿匪’为名,率一队精兵秘密南下。”
他顿了顿:“到云南后,我发现了更可怕的事——沐王府不仅私采矿产、私铸火炮,还在秘密联络缅甸东吁王朝。我截获了一封密信,沐王世子许诺,若东吁出兵牵制朝廷在西南的兵力,沐王府愿割让边境三府。”
沈渊倒吸一口凉气。这是叛国!
“所以我一直暗中调查,直到发现这个矿场。”李岩继续,“今日我手下探子回报,说看见疑似沈大人的人进了西山,我怕你有危险,便率兵来救。”
“太险了。”沈渊心有余悸,“若你再晚片刻……”
“现在也不安全。”李岩正色,“我们端了这个工坊,沐王府必会狗急跳墙。我估计,他们要么立刻起事,要么……刺杀钦差。”
沈渊一惊:“钦差?”
“你还不知道?”李岩诧异,“朝廷派了钦差来云南,三日前已到昆明,正是来查沐王府的。领队的是……”
“是谁?”
“户部右侍郎,杨嗣昌。”
沈渊脑中轰然。杨嗣昌是维新派干将,也是朱由检最信任的臣子之一。派他来云南,说明皇帝已经对沐王府起疑。但此刻皇帝病重,若杨嗣昌在云南“意外”身亡,朝中维新派将失去重要支柱。
“我们必须救他。”沈渊决断,“杨大人现在何处?”
“住在昆明驿馆,有三百京营兵护卫。”李岩皱眉,“但若沐王府真要动手,三百人不够。”
沈渊快速思考:“沐王府不敢公然攻打驿馆,那会坐实叛国。他们最可能用的手段是……”
两人对视,异口同声:“下毒。”
和毒害皇帝一样的手段。
“杨大人必须立刻离开云南。”沈渊起身,“李将军,请你护我去驿馆。我有陛下密旨,可调杨大人立即返京。”
“那你呢?”李岩问,“毒药样本拿到了吗?”
沈渊摸出怀中的油纸包:“拿到了。但还需要云中子本人——只有他知道具体配方和解药制法。”
“我去抓他。”李岩毫不犹豫。
“不。”沈渊按住他,“云中子现在必定被严密保护,强攻只会打草惊蛇。我有另一个计划……”
他低声说出了想法。李岩听罢,眼中闪过复杂神色:“沈大人,这太冒险了。若失败……”
“若失败,至少杨大人能安全返京,毒药样本能送到薄珏手中。”沈渊看向洞外渐亮的天色,“维新到了这个地步,总要有人去冒别人不敢冒的险。”
十月廿五,昆明驿馆。
杨嗣昌正在审阅沐王府呈上的账册,眉头紧锁。账册做得天衣无缝,但他多年的户部经验告诉他:太过完美的账册,往往就是破绽。
“大人,”亲兵来报,“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京城来的药材商,有要事禀告。”
“药材商?”杨嗣昌警惕,“带进来。”
当沈渊走进来时,杨嗣昌惊得站起:“沈……”他及时收声,屏退左右。
“沈兄,你怎会在此?还这副打扮?”
沈渊快速说明了情况,包括皇帝的病情、云南的阴谋、以及即将到来的危险。
杨嗣昌脸色数变:“我离京时,陛下虽抱恙,但尚能理事……怎会如此严重?”
“毒已入髓。”沈渊沉痛道,“杨兄,你必须立刻返京。沐王府很快会对你下手,可能是毒杀,也可能是制造‘意外’。”
“那你呢?”
“我要留下。”沈渊取出毒药样本,“这是陛下所中毒药的样本,我必须找到云中子,拿到解药配方。另外,沐王府与缅甸勾结的证据,也需要继续搜集。”
杨嗣昌沉吟:“我若突然离开,沐王府必会怀疑。不如……将计就计。”
“你的意思是?”
“我明日公开巡视沐王府的‘义仓’,那是他们展示仁政的面子工程。沐王府若要下手,很可能选在途中。”杨嗣昌眼中闪过锐光,“届时,你带人暗中保护,我们演一场戏——让我‘遇刺重伤’,然后秘密送我出城。这样既能安全脱身,又不会打草惊蛇。”
沈渊思量片刻:“可行。但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放心,我带来的三百京营兵中,有五十人是锦衣卫好手,一直隐藏身份。”杨嗣昌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这是陛下赐我的调兵符,可调动云南境内所有卫所官兵。我已暗中联系了昆明卫指挥使,他忠于朝廷,随时待命。”
两人详细商议了计划。临别时,杨嗣昌忽然道:“沈兄,陛下曾对我说过一句话:维新之路,如履薄冰。我一直不解其意,今日明白了——冰下有暗流,有陷阱,有无数双手想把我们拖下去。”
“但冰上也有光。”沈渊望向窗外,“只要往前走,总能走到对岸。”
两人击掌为盟。
当夜,沈渊与李岩会合,布置明日行动。赵百川带来一个好消息:他们找到了云中子在城内的秘密住所——一座不起眼的小院,但守卫森严。
“明日上午,云中子会去沐王府为世子‘诊病’。”赵百川道,“这是我们的机会。小院守卫会减少,可以潜入搜查解药配方。”
“不。”沈渊有了新想法,“我们不在小院动手,在沐王府动手。”
李岩和赵百川都愣住了。
“沐王府戒备森严,如何动手?”
“正因为戒备森严,他们想不到我们敢在那里动手。”沈渊嘴角微扬,“明日杨大人巡视义仓,沐王府的主要注意力都会在外。而云中子去为世子诊病,身边不会带太多护卫。”
他铺开沐王府的平面图——这是李岩多日侦查的成果。
“世子住在王府东侧的‘春熙院’。从正门到春熙院,要经过花园、回廊、月洞门三处。我们在这三个地方,设三道埋伏。”
“第一道,在花园假山,用迷烟放倒随从。”
“第二道,在回廊转角,用绊索擒拿云中子本人。”
“第三道,在月洞门,准备马车接应。”
李岩仔细看图:“计划可行,但风险极大。一旦失手,我们全都会陷在王府。”
“所以不能失手。”沈渊看向众人,“此事关乎陛下性命,关乎维新存续。诸君,可愿随我搏此一命?”
山洞内二十余人,包括李岩,齐齐单膝跪地:“愿随大人赴死!”
不是赴汤蹈火,是赴死。每个人都明白此行的凶险。
沈渊扶起他们,声音有些哽咽:“沈某何德何能……诸位放心,若事成,我必为诸君请功;若事败,黄泉路上,沈某与诸君同行。”
洞外,滇池的雾气正在散去。而一场决定大明命运的暗战,即将在春城昆明拉开序幕。
明日,要么带回解药希望,要么血染沐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