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的春天,并未给大明帝国带来丝毫暖意。
皇帝血洗宫闱、下旨削藩的雷霆手段,如同在已近沸腾的油锅里泼入冰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冲天烈焰。
削藩的旨意抵达湖广武昌府楚王府时,带来的不是惶恐请罪,而是激烈的反抗。
楚王朱华奎,这位素以“贤王”自诩、实则野心勃勃的藩王,早已暗中蓄养死士、结交江湖,对朝廷近年来的新政和中央集权本就心怀不满。
如今见事情败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悍然撕毁圣旨,斩杀宣旨太监,打出“清君侧,诛沈渊”的旗号,在武昌拥兵自立!
消息传开,举国震动。
自靖难之后,大明已两百余年未见藩王公然举兵反叛。
楚王此举,如同在帝国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武昌城头变幻大王旗,楚军迅速控制了周边府县,开仓放粮,裹挟流民,兵力短时间内膨胀至数万。
湖广巡抚方孔炤、总兵左良玉仓促调兵征剿,却在楚军凭借坚城和突然发难的优势下,初战失利,退守江夏,整个湖广局势骤然糜烂。
“朱华奎!安敢如此!安敢如此!”
西暖阁内,朱由检将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狠狠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眼中布满了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
他没想到,削藩的旨意竟会引来如此激烈的反弹,更没想到楚王竟敢真的举起反旗。
这无疑是对他皇权最赤裸裸的挑战,也证明了他之前的清洗并非过虑。
他能“听”到,此刻朝堂之上,那些表面上噤若寒蝉的官员心中,正滋生着怎样的幸灾乐祸与“果不其然”的论调。
他甚至能模糊地“听”到,其他各地藩王那蠢蠢欲动、隔岸观火的心思。
“陛下息怒!”骆养性跪倒在地,“楚王悖逆,天人共愤!当速发天兵,犁庭扫穴,以正国法!”
“天兵?天兵何在?”朱由检猛地转身,声音嘶哑,“辽东需要防备皇太极,宣大蓟镇需要震慑蒙古,陕西流寇尚未完全平定,河南……沈渊还在整顿!朕哪里还有多余的天兵?!”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拥有内卫这把锋利的匕首,可以清除宫闱的蛀虫,可以震慑朝堂的异见,但当面对地方实力派藩王公然举起的叛旗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帝国庞大的躯体已然千疮百孔,能够调动的核心军事力量,竟是如此捉襟见肘。
武锐新军虽锐,但成军不久,规模尚小,且需要驻防京畿,护卫根本,岂能轻动?
就在这时,通政司送来了几份新的奏疏。
并非军报,而是来自几位偏远地区的藩王和致仕老臣。
他们言辞恳切,表面上痛斥楚王逆行,实则字里行间无不暗示“陛下操之过急”、“沈渊新政乃祸乱之源”,隐隐将楚王之乱归咎于皇帝的“刻薄”与沈渊的“敛怨”。
朱由检看着这些奏疏,怒极反笑:“好,好得很!他们这是在逼朕!逼朕向这些蠹虫妥协!逼朕自断臂膀!”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在他的肩头,让他感到一阵阵眩晕。
是强硬到底,不惜调动本就紧张的战略兵力南下平叛,可能导致边防空虚,给皇太极可乘之机?还是暂时退让,缓和与宗室、旧官僚的关系,甚至……牺牲沈渊以换取暂时的平静?
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压下。
牺牲沈渊?且不说沈渊是他如今唯一能倚仗的、能看到帝国未来一丝曙光的重臣,更重要的是,一旦他此刻退让,就意味着皇权的彻底失败,意味着新政的全面崩盘,意味着他将永远被这些利益集团捆绑,眼睁睁看着帝国滑向深渊!
“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朱由检在心中对自己嘶吼。他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赤红的疯狂与决绝。
“拟旨!”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擢升湖广总兵左良玉为平贼将军,全权负责湖广剿匪事宜!命其不惜代价,尽快收复武昌!告诉左良玉,朕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朕只要朱华奎的人头!”
“命江西、四川、河南临近湖广之兵马,听左良玉调遣,合力进剿!”
“再告诉户部,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朕挤出剿饷来!”
这是一道充满了风险的决定。
左良玉并非嫡系,其部军纪涣散,战力存疑,且拥兵自重之势已显。
赋予其如此大的权柄,无异于饮鸩止渴。
但朱由检已别无选择,他必须尽快扑灭楚王这把火,否则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陛下,左良玉虽勇,然其部……”骆养性忍不住提醒。
“朕知道!”朱由检打断他,疲惫地闭上眼,“但眼下,还有更好的人选吗?孙传庭要镇守陕西,卢象升要防备宣大,满桂要拱卫京畿……朕,无人可用啊!”
一股深沉的悲凉,在这一刻涌上朱由检的心头。
他空有九五之尊,坐拥万里江山,却在关键时刻,发现自己能完全信任、并能委以重任的帅才,竟是如此稀少。
“还有,”朱由检睁开眼,补充道,“密令沈渊,河南之事,朕给他三个月!三个月内,朕要看到河南能稳定输粮输饷,甚至……能抽调出部分屯垦乡兵,以为策应!”
他将目光投向了河南,投向了那个他唯一能寄予厚望的臣子。
此刻,沈渊在河南的成败,已不仅仅关乎一地之新政,更关乎整个平叛大局,乃至帝国的生死存亡。
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跨越千山万水,重重地压在了远在河南的沈渊肩上。
帝国的命运,系于湖广的战火,系于河南的耕耘,更系于那位深居宫禁、日渐孤绝的皇帝,那愈发如履薄冰的帝王心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