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一年的春耕时节,河南大地本该是一派万物复苏、农事繁忙的景象。
然而,楚地骤然燃起的烽火,如同北上的凛冽寒风,给这片刚刚从连年天灾人祸中稍有喘息的土地,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
朝廷八百里加急的军报,以及随之而来、措辞严厉的“三月为期”密旨,沉甸甸地压在了河南巡抚行辕的每一个人的心头。
行辕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凝重而焦虑的面孔。
沈渊坐在主位,面色平静,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指尖无意识敲击扶手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下首的幕僚们,则是个个愁眉不展。
“大人,”首席幕僚孙元化(注:此非登莱孙元化,为同名文职幕僚)率先开口,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忧急,“楚王悖逆,朝廷震怒,催饷如火。然我河南去岁方经大乱,民生凋敝,仓廪空虚,三月之内要稳定输饷已属不易,陛下竟还期望我等抽调屯垦乡兵策应?这……这实在是强人所难啊!”
另一名掌管钱粮的幕僚立刻附和:“孙先生所言极是!去岁虽推行新作物略有小成,然仓储转运皆需时间。更遑论李岩所部,虽名义上接受招安,编为屯垦乡兵,然其部众野性未驯,对朝廷疑虑未消。若此刻强行征调,无异于抱薪救火,只怕未至湖广,内部先生变乱!届时,河南危矣!”
书房内一时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渊身上,等待他的决断。压力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沈渊缓缓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窗外庭院中那株在料峭春寒中顽强抽出嫩芽的古槐上。
他没有直接回应幕僚们的担忧,而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去岁番薯、玉米于各州县试种之收成数据,以及‘摊丁入亩’后,汝州、洛阳等地农户实际税负变化之详册,可已完全汇总校核完毕?”
负责农事与户籍的清吏连忙起身,将几本厚厚的册子呈上:“回大人,已初步统计校核完毕。番薯平均亩产逾八石,高者可达十二石;玉米亦有三石余,远超粟麦。尤其是番薯,不择地力,坡地、沙壤皆可生长,去岁活人无算。至于税负,以汝州上河村为例,‘摊丁入亩’后,一拥有三十亩中田之自耕农,其岁纳粮赋较往年减轻近三成,若算上原本需缴纳的丁银,负担减轻近半。”
沈渊接过册子,并未立刻翻阅,而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纸页,仿佛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蕴含的生机与希望。
他沉默片刻,再抬头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与坚定。
“诸位所虑,皆有道理。强征硬调,确是下策,无异于剜肉补疮。”他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然,陛下予我三月之期,非是苛责,实乃局势所迫,朝廷已无退路。河南若乱,则湖广平叛失去侧翼,朝廷腹背受敌,大势去矣。”
他站起身,走到悬挂的河南舆图前,手指划过黄河、汝水、颍水,最终落在南阳、信阳等毗邻湖广的区域。
“民心如水,堵不如疏,恐慌源于未知,动摇始于无望。我等不能只看到困难,更要让百姓看到出路,看到跟着朝廷、跟着新政,能活下去,能活得更好!”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众人,开始下达一系列清晰而具体的指令,语速不快,却字字千钧:
“第一,宣导为先,以实破虚。命各州县,即刻将去岁番薯、玉米之高产数据,选取硕大块茎、饱满穗粒,于衙署前、交通要道、大型市集公开展示。选派口齿伶俐、通晓农事之吏员或格物院学生,现场宣讲其耐旱、高产、易活之特性。同时,将‘摊丁入亩’后,各地农户税负切实减轻之对比账目,制作成通俗易懂的榜文,广泛张贴,务使妇孺皆知!我们要让百姓亲眼看到、亲耳听到,新政带来的,是活路,是希望!”
“第二,以工代赈,固本培元。春耕虽忙,然水利乃命脉,不可荒废。趁着农隙,集中流民及富余劳力,重点修复汝水、颍水几处关键河段与陂塘。参与民夫,除每日保证口粮外,另按工程量,发放番薯干或玉米作为酬劳!此举,一可兴修水利,增强抗灾能力,保障未来收成;二可安抚流民,使其有所依靠,不至再生事端;三可让百姓实打实地拿到新政的好处!”
“第三,技术下乡,扎根田间。命格物院所有农技组学生,两人一组,配备少量护卫,分赴各屯垦点及愿意试种新作物的村落。他们不仅要指导种植,更要与李岩将军麾下熟悉乡情、已初步取得信任的旧部协同,了解民情,解决实际问题。要让百姓觉得,朝廷派来的,不是高高在上的官老爷,而是能帮他们吃饱饭的自己人!”
“第四,整饬驿路,畅通血脉。河南地处中原,驿传至关重要。即刻整顿境内所有驿站,汰除老弱冗员,以部分表现良好、家眷在豫的屯垦乡兵充实驿卒,严明纪律,提高效率。确保河南境内及通往湖广、京师之信息传递,如臂使指,畅通无阻!此乃我等之耳目喉舌,亦是将来调兵运粮之通道,绝不可有失!”
最后,沈渊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肃立、神情复杂的李岩。
“李将军,”沈渊语气郑重,“新政能否稳固,河南能否成为朝廷平乱之基石,将军与麾下将士,至关重要。”
李岩身躯微微一震,抱拳道:“末将蒙大人不弃,授以职衔,安顿部众,敢不效死力?只是……”
“疑虑与隔阂,非一日可消。”沈渊理解地点点头,“故而,本官欲请将军,从现有屯垦乡兵中,遴选三千忠勇可靠、家眷多在河南安置者,单独编练一营,名曰‘靖安营’。此营不参与日常屯垦,专司操演战阵,装备、粮饷,由本官设法另行筹措,标准参照武锐新军辅兵。此营,将是我河南应对一切变局之拳头,亦是将军旧部真正融入朝廷、建功立业之开端!将军可愿担此重任?”
李岩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他深知,这不仅是信任,更是机会!
一个让他和兄弟们摆脱“流寇”烙印,真正成为朝廷经制之师的机会!
他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末将李岩,领命!必竭尽所能,练好靖安营,护卫河南,报效朝廷!”
沈渊的策略,迅速化为了河南大地上的具体行动。
洛阳城外的官道上,巨大的番薯和金黄的玉米穗堆积如山,引得过往行人纷纷驻足。
吏员们大声宣讲,对比着新旧作物产量的巨大差异。
旁边的榜文前,识字的人大声念着“摊丁入亩”后各家各户省下的钱粮数目,引来一片惊叹和议论。
汝水河畔,成千上万的民夫在官吏和乡兵的组织下,热火朝天地疏浚河道,加固堤岸。休息时,人们领到作为酬劳的、热腾腾的蒸番薯或玉米饼,脸上露出了久违的、满足的笑容。
他们开始相信,只要肯出力,跟着这位沈大人,就饿不死,就有盼头。
乡间小路上,格物院的年轻士子们,背着简单的行囊和农具,与李岩旧部出身的乡兵向导一起,走进一个个村庄。
他们不再之乎者也,而是蹲在田埂上,手把手地教老农如何扦插番薯藤,如何给玉米间苗。
起初的隔阂与怀疑,在实实在在的帮助下,渐渐冰雪消融。
当然,阻力从未消失。
一些被清丈出大量隐田、利益受损的地方士绅,暗中串联,散布“番薯乃贱物,久食伤身”、“玉米粗糙,非人主之粮,官府以此充饷,实乃盘剥”等谣言,甚至雇佣地痞流氓,夜间毁坏即将移栽的番薯秧苗。
对此,沈渊展现了铁腕的一面。
内卫缇骑与李岩的屯垦乡兵协同行动,迅速锁定了几个带头闹事、且有确凿证据(如暗中记录的土地账册、与楚地可疑人员往来的信件)的劣绅。
沈渊下令,公开审理,当众宣判其“破坏春耕、散布谣言、动摇国本”之罪,抄没其非法所得及部分田产,将其强占的土地,当场分予原佃户或无地流民!
雷霆手段之下,暗流被强行镇压下去。
观望者们见识到了这位看似文弱的巡抚大人的决心与狠厉,不得不暂时收敛爪牙。
三个月的时间,在紧张、忙碌与时不时的波澜中飞逝。
当左良玉在湖广与楚王叛军陷入艰苦的拉锯战,粮饷不继、频频向朝廷告急之时,来自河南的第一批钱粮物资,共计白银五万两、番薯干及玉米十五万石,以及部分由屯垦乡兵护卫的骡马队,开始通过整顿一新的驿站系统,源源不断运往湖广前线。
这批物资数量或许不算极其庞大,但在朝廷财政濒临崩溃、各地藩镇或推诿或观望之际,河南的这份“答卷”,无疑是一剂强心针,稳住了湖广前线摇摇欲坠的军心,也向天下人证明了,沈渊所推行的新政,并非空谈,而是真正具备稳定地方、保障后勤、支撑国战的强大潜力!
西暖阁内,朱由检仔细翻阅着河南送来的钱粮清单、沈渊详细的奏报以及内卫关于河南局势的密报。
他能从那些严谨的数据和沉稳的文字背后,“听”到沈渊这三个月来是如何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又是如何以超凡的手腕与魄力,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强行凝聚起一丝元气。
“先生……终未负朕。”朱由检长长舒出一口气,紧锁的眉头终于略微舒展,将那份奏报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住了一丝微光,一丝在这内忧外患、四面楚歌的绝境中,艰难挣扎而出的希望之火。
河南的星火,虽仍微弱,却已顽强地点燃,并在沈渊的苦心经营下,显露出燎原之势。
然而,历史的巨轮从不因局部的好转而停止转动。
就在朱由检因河南输饷而稍感宽慰,准备进一步督促左良玉加快平叛步伐之时,一封来自辽东、标记着最高等级“血燕”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如同九天惊雷,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御案之上:
“辽东督师袁崇焕急报!虏酋皇太极,闻我内乱,以为有机可乘,已于三日前誓师南下!其以岳托为先锋,多尔衮、多铎各率精骑,兵分两路,一路佯攻锦州,主力似有绕道蒙古,再破长城,直趋畿辅之意图!边关告急!请陛下速做决断!”
刚刚因河南局势稍缓而略微松弛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到了极致!
内乱未平,外患已至!
大明帝国的天空,刚刚透出一丝微光,便被更加浓重、更加凶险的战争阴云彻底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