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那份带着血锈与烽火气息的“血燕”急报,如同一块万钧寒冰,重重砸在西暖阁的金砖地面上,也砸在了大明王朝本就岌岌可危的脊梁上。
阁内空气瞬间凝固,侍立一旁的王承恩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朱由检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深陷的眼眸却燃着骇人的火焰。
他没有立刻去看那封急报,而是缓缓闭上眼,仿佛在承受某种无形的重击。
脑海中,无数杂乱的心声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兵部堂官的惊惶、阁臣们的算计、勋贵们的幸灾乐祸、乃至某些边将隐匿的怯懦……这些声音交织成一张绝望的大网,几乎要将他吞噬。
“够了!”他在心中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强行将这些杂音压下。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里面只剩下帝王的冰冷与决绝。
他弯腰,亲手拾起了那封急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召内阁、五军都督府、兵部、户部主要官员,即刻平台召对!”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另,八百里加急,将此讯抄送河南沈渊、湖广左良玉,令其悉知!”
平台之上,灯火通明,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当朱由检将袁崇焕的军报内容简短宣布后,底下顿时一片倒吸冷气之声,随即便是死一般的沉默,以及无数交织着恐惧、推诿、茫然的目光。
“陛下!”首辅温体仁率先出列,声音带着惯有的沉稳,但朱由检清晰地“听”到了他心底快速盘算如何将自己摘出去的念头,“虏骑凶悍,蓟镇空虚,当务之急,应立刻诏令天下兵马勤王!尤其是……尤其是湖广左良玉部,是否应即刻回师护驾?楚乱虽急,然社稷安危更重啊!”
“不可!”兵部尚书梁廷栋几乎跳了起来,左良玉一走,楚乱蔓延,我兵部首当其咎“陛下,左良玉已与叛军主力纠缠,若此时仓促北返,非但路途遥远缓不济急,更恐叛军尾随追击,酿成溃败!届时,湖广尽失,虏骑又至,才是真正的大厦倾覆!”
“那难道坐视东虏直逼京师吗?!”一位勋贵厉声质问。
“关宁军呢?袁崇焕是干什么吃的!”
“粮饷!粮饷从何而来?河南刚解送一批钱粮往湖广,国库早已空空如也!”
朝堂之上,瞬间吵作一团。
每个人都在强调自己的困难,都在试图将责任推卸出去,都在为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前途算计。
朱由检冷眼看着这一切,读心术让他对这些臣子的肺腑了然于胸,一股混合着暴怒与极致孤独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
“都给朕住口!”朱由检猛地一拍御案,声响震得梁上的灰尘都簌簌落下。
满朝文武顿时噤若寒蝉。
他站起身,目光如刀,扫过每一个臣子的脸,声音冰冷如铁:“皇太极欺朕国中有难,欲行趁火打劫之事。朕,岂能让他如愿?!”
“传朕旨意!”他一字一顿,下达了最终决断,每一个字都如同钉入木板的钉子,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一,朕,将亲统京营及周遇吉之武锐新军,移驾通州,以示坚守蓟镇、护卫京畿之决心!(此举引来一片惊呼,但被他凌厉的眼神压了下去)天下兵马,见诏即日起,速速入卫勤王!”
“二,辽东方略不变!严令袁崇焕,给朕钉死在辽西!不仅要守住锦州、宁远,更要主动出击,牵制虏军,使其不能全力西进!告诉他,朕不要他的捷报,只要他拖住皇太极的主力!若让虏酋主力安然绕道,朕唯他是问!”
“三,湖广方面,授予左良玉临机专断之权,三省兵马皆归其节制!朕不管他用什么法子,三个月!朕只给他最后三个月!必须给朕彻底平定楚乱!河南沈渊,全力保障左良玉所部粮饷军需,若有迟误,严惩不贷!”
“四,命孙元化之海权司,‘威海’号等舰船,加强渤海巡弋,若有敌踪,坚决击之!并设法自海上骚扰虏之后路!”
“五,内阁、户部,即刻核算所有能调动的钱粮、物资,发行‘战时特别债’,强令京师富商、勋贵认购!告诉他们,大明若亡,他们的万贯家财,不过是给东虏准备的嫁衣!”
这一系列命令,如同狂风暴雨,将朝臣们彻底打懵。
他们看到了皇帝眼中那不容置疑的疯狂与决绝,那是一种宁愿玉石俱焚,也绝不低头认输的意志。
尤其是“亲征”通州和强制认购债券,更是触及了无数人的神经。
但在朱由检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威压和读心术洞悉一切的注视下,无人再敢公开反驳。
旨意被迅速拟就、颁发,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巨大的涟漪,并以最快的速度传向各方。
湖广,左良玉大营。
接到朝廷加急军报和皇帝措辞极其严厉的旨意时,左良玉正为叛军的顽强和己方粮饷不济而焦头烂额。
他看着旨意上“三个月”、“便宜行事”、“三省兵马皆归节制”的字眼,以及后方辽东巨变的噩耗,脸色变幻不定。
陛下这是被逼到绝路了……给我如此权柄,是信任,更是催命符!三个月平楚?谈何容易!但若不成,待到东虏破关,或者陛下秋后算账……
他猛地将手中的令箭掰断,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传令下去!各部将官来见!告诉兄弟们,朝廷把身家性命都押在咱们身上了!三个月,打不下武昌,老子第一个掉脑袋,你们也别想好过!从明天起,给老子往死里打!所有缴获,除必要上缴,皆由各部自留!老子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我要在月底之前,看到楚逆的人头!”
河南,巡抚行辕。
沈渊接到消息的时间稍晚,但当那薄薄的纸片入手时,他依然感到一股寒意自脊椎升起。
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大人……”孙元化等幕僚面无人色。
沈渊沉默地看着地图,目光在河南、湖广、蓟辽之间来回移动。
皇帝的决断在他的意料之中,这是绝境中唯一可能搏出一线生机的豪赌。
但赌注,是整个大明的国运。
“陛下的压力,比我们更大。”沈渊缓缓开口,声音依旧稳定,“他给了左良玉权柄,也给了我们信任。我们更不能在此刻掉链子。”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李岩:“李将军,‘靖安营’编练之事,需再加快!不仅要能守土安民,更要具备随时策应四方、机动作战之能!”
李岩眼中精光一闪,抱拳道:“末将明白!必不负大人重托!” 他知道,这不仅是一支军队的建立,更是他和他麾下兄弟融入朝廷、获取信任的关键。
沈渊又对孙元化道:“给左良玉去信,告诉他,河南就算砸锅卖铁,也会保障他未来三个月的粮饷!但让他也必须打出个样子来!另外,将辽东之事与陛下决心,以适当方式晓谕河南官民,告诉他们,后方安稳,就是前线最大的支持!各州县屯垦乡兵,需加强巡哨,内卫需严密监控地方,防止宵小趁机作乱!”
沈渊的指令依旧条理清晰,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帝国的命运,已不仅仅系于朝堂的决策和前方的将士,也系于河南这片土地上,那刚刚点燃的、脆弱的星火,能否在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中,不被熄灭,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战争的阴云,已彻底笼罩了大明帝国的天空。
东线与北线,两场关乎国运的鏖兵,同时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阶段。
而朱由检移驾通州的决定,如同将自己置于风暴眼,既是为了稳定人心,也将他自己和整个京畿,置于了最危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