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大捷的露布飞驰入京,再以八百里加急送至通州行营,如同一剂强效的兴奋剂,让原本因辽东战事而紧绷压抑的朝廷上下,骤然松了一口气,随即涌起一股近乎狂热的振奋。
“陛下圣明!天佑大明!”行营内,随行的阁臣、勋贵们纷纷拜倒,歌功颂德之声不绝于耳。
湖广糜烂数月,耗费钱粮无数,如今终于平定,这无疑是朱由检登基以来,在应对内部巨患方面取得的最具分量的一场胜利,极大地提振了摇摇欲坠的皇权威信。
朱由检端坐于临时设置的御座上,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只是平静地接受了群臣的朝贺。
他手中摩挲着那份捷报,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营帐,落在了更遥远的北方。
左良玉……果然成了气候。
三万叛军俘虏尽数收编,湖广三省兵马经此一役,几成其私兵……朕该赏他什么?又能赏他什么?
朝堂之上,关于如何封赏左良玉的争论立刻响起。
加太子太保?封伯爵?
甚至有人试探性地提出,可仿照万历朝旧例,封侯以酬大功。
“陛下,”首辅温体仁出列,语气谨慎(他的心声:左良玉桀骜,权柄已重,不可再使其尾大不掉),“左将军平定楚乱,功在社稷,自当厚赏。然,如今虏酋大兵压境,蓟辽乃心腹之患,是否可令左良玉即刻整顿兵马,抽调精锐,北上勤王?待击退东虏,再论功行赏,更为妥当。”
此言一出,附和者众。
谁都看得出来,让左良玉这支刚刚经历血战的虎狼之师北上,既能增强京畿防御,也能避免其在湖广坐大,堪称一举两得。
朱由检沉默着,目光扫过群臣。
他能“听”到他们心底的盘算:有真心为国谋划的,有忌惮左良玉的,也有想借此机会将左良玉推出去与皇太极硬碰硬、消耗其实力的。
“准奏。”朱由检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擢升左良玉为太子太保,封宁南伯,赐蟒袍。谕令其即选派湖广精锐三万,由其子左梦庚统领,克日北上,听候周遇吉调遣,协防蓟镇。湖广善后事宜,暂由新任巡抚及左良玉共同处置。”
这道旨意,可谓恩威并施。
封爵赐袍,荣宠至极;但令其子领兵北上,既是人质,也分化了其军权;善后事宜共同处置,则是限制其在湖广一手遮天。
旨意以最快的速度发往湖广。
接到旨意的左良玉,在刚刚入驻、还带着血腥气的楚王府内,放声大笑,笑声中却带着一丝冷意。
太子太保,宁南伯……陛下倒是大方。让梦庚领兵北上?嘿嘿,是怕我老左不肯出力么?
他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伯爵印信,对身旁的心腹道:“告诉梦庚,点齐三万最能打的老营兵,北上!但告诉他,兵要带好,人也给老子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到了周遇吉手下,该听的令要听,但咱们左家军的根本,不能丢!”
几乎在武昌捷报抵达的同时,另一封来自河南的密奏,也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朱由检的案头。
是沈渊的亲笔信。信中并未居功,只详细禀报了河南利用新政成果稳定民心、保障后勤、以及迅速镇压内部士绅破坏的经过,并附上了查抄逆产充作军资的清单。
最后,他提到了“靖安营”已初步成型,李岩忠心可用,并委婉提出,若北线战事吃紧,河南可再抽调部分力量,或支援蓟镇,或协防山西。
朱由检仔细看完,将密奏轻轻放下。
与左良玉那边喧嚣的功勋相比,沈渊这边是沉静的砥柱。
先生处变不惊,总能于无声处听惊雷。河南稳,则天下粮道稳,左良玉亦不敢轻易妄动。
这‘靖安营’……或可成为一支奇兵。
他没有立刻回复沈渊,但心中已有了计较。
辽东,沈阳(盛京)。
皇太极很快便通过细作得知了武昌陷落、楚王身死的消息。
他站在大殿中悬挂的地图前,凝视着大明辽阔的版图,久久不语。
“明朝小皇帝,倒是有几分狠劲和运气。”他淡淡开口,听不出多少失望,“湖广一定,他便可集中力量对付朕了。”
范文程在一旁躬身道:“大汗,明国内患暂平,我军若依旧按原计划全力西进,恐关宁军残部与蓟镇明军合力,战事迁延,于我不利。是否……改变策略?”
皇太极摇了摇头,手指点在地图上的几个点:“明朝如同一个病重之人,剜去一个脓疮,不过是稍延喘息。其国力已衰,财政枯竭,君臣相疑(他特意看了一眼与某些明朝勋贵、将领秘密往来的书信),处处都是破绽。”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传令下去,大军兵分两路。岳托、多尔衮率领偏师,加大对蓟镇长城各口的攻击力度,佯装主力,吸引明国皇帝和周遇吉的注意。朕亲率主力,改变路线,不走密云,取道宣府镇外侧!”
帐内众贝勒皆是一愣。宣府镇?那里虽然防御相对薄弱,但并非直逼北京的最佳路径。
皇太极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明朝皇帝和他的精锐都在通州、蓟州一线等着朕。朕偏要绕个圈子,破其边墙,直插山西大同!断其西北屏障,掠其富庶之地,看他明朝皇帝,是救北京,还是救他的财赋之地!届时,其兵力必然分散,我军可机动歼敌,或寻机直捣黄龙!”
这是一招更为狠辣刁钻的棋,意图避开明军重兵布防的正面,打击其相对空虚的侧翼,从战略上调动和疲惫明军。
通州,明军大营。
周遇吉利用沈渊送来的第一批“视远镜”,极大地提升了哨探的效率。
一些原本难以察觉的敌军小股部队调动和营垒布置,现在变得清晰可见。
他据此不断微调防御部署,加强薄弱环节。
然而,关于后金主力真正动向的情报,依旧混乱不堪。
有说仍在喜峰口外聚集,有说有小股部队出现在古北口,也有宣府镇传来零星警讯,但都被视为小股虏骑惯常的骚扰。
朱由检凭借着读心术,能从一些边将送来的奏报中,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安,似乎某些人在刻意淡化某些方向的威胁。
但这种感觉太过模糊,无法形成准确的判断。
“告诉夜不收,再放远探!重点是宣大方向!”周遇吉下达了命令,但他手中的精锐夜不收和“视远镜”数量有限,主要精力仍被牢牢牵制在蓟镇正面。
战争的迷雾,依然浓重。皇太极的声东击西之策,正在悄然展开。
大明朝廷刚刚为湖广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却不知一场可能更为致命的危机,正从他们意想不到的方向,悄然逼近。
帝国的命运天平,在短暂的平衡后,再次开始向着未知的方向倾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