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二十五年七月初九,济南府段铁路工地。
正午的日头毒辣,蒸汽打桩机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李岩摘下藤盔,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煤灰的混合物。他脚下的土地正在颤动——不是打桩机的震动,而是更深层的不安。
“将军!”监工头老赵连滚带爬地跑来,脸色煞白,“出……出事了!十七号桩坑挖出东西了!”
李岩心中一紧。这段铁路要穿过一片荒废的乱葬岗,他亲自督令绕行,为此多花三千两银子改了线路。怎么可能……
赶到现场时,桩坑周围已围了一圈人。坑深三丈,坑底不是预期的岩石层,而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白骨。
不是零散的乱葬岗遗骸。
是整齐堆放的、至少上百具尸骨。
“退后!”李岩厉喝,接过火把跳下坑去。腐臭味扑鼻而来——有些尸体还未完全腐烂。他蹲下身,用佩刀拨开泥土,看到一具较新的尸体手腕上还套着半截麻绳。
“这些人不是自然死亡。”李岩的声音在坑底回荡,“是被捆绑后埋的。”
更令人心惊的发现还在后面。在尸骨堆边缘,他发现了几枚锈蚀的腰牌——上面依稀可辨“永盛矿”的字样。
永盛矿。天津最大的民办煤矿。李岩脑海中闪过上月那封矿主贿赂官员、试图私了矿难的信函。当时他查封矿井,罚银五千两,以为已经了结。
现在看来,那场“死二十一人”的矿难,只是冰山一角。
“将军,怎么办?”老赵在坑边颤抖着问,“要不要……先填回去?铁路工期耽搁不起啊……”
李岩抬头,看见坑边那些矿工出身的民夫们。他们沉默地看着坑底的同乡尸骨,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麻木的悲哀。
“你们早就知道?”李岩轻声问。
一个老矿工跪下,重重磕头:“将军……不是小的们不说。说了,全家老小活不成啊……”
同日,乾清宫。
朱由检的头痛又发作了。这种隐约的钝痛从三个月前开始,时轻时重。太医院会诊三次,结论不一:有说是操劳过度,有说是旧年风寒入脑,李济民私下还暗示,可能是读心术消退过程中的“反噬”。
此刻,他强忍着不适,听着钱士升慷慨陈词。
“陛下,李岩在济南擅停铁路工程,以‘发现无名尸骨’为由,擅自拘押永盛矿在当地的管事三人。此乃越权!铁路乃国之大计,一日停工,损失千金……”
“尸骨有多少?”朱由检打断他。
钱士升一愣:“约……约百具。但乱葬岗发现尸骨,本属寻常……”
“百具尸骨,手腕带绳,整齐掩埋,这叫寻常?”朱由检的声音冷下来,“钱爱卿,你似乎对永盛矿很了解?”
冷汗从钱士升鬓角渗出:“臣……臣只是就事论事。永盛矿乃北方最大煤矿,供应天津炼铁厂、京城供暖、如今又供铁路用煤。若因李岩武断查案影响采煤,恐生连锁之祸啊!”
这时,殿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骆养性未经通传直入殿中——这是皇帝特许的紧急奏报权。
“陛下!”骆养性单膝跪地,递上密报,“济南飞鸽传书,李岩将军在尸坑中发现此物。”
朱由检展开油布包,里面是几枚腰牌,还有一本浸透泥水、字迹模糊的账册。他仔细辨认,脸色渐渐铁青。
账册记录着“特殊支出”:某年某月某日,“处理病废矿工二十七人,支银五两(麻绳、石灰)”;某年某月,“塌方后清理,三十五人已无气息,就地掩埋,支酒钱二两慰监工”……
最后一页,有一行稍清晰的字:“崇祯二十四年冬,天津总矿事故,实亡一百四十三人,报二十一人,余者埋于济南西郊。打点府衙、家属,共支银八百两。”
死一百四十三人,报二十一人。每条人命,折银五两六钱。
朱由检的手开始颤抖。不是愤怒,是某种更深的东西——他仿佛能听见那些矿工临死前的哀嚎,穿过时间传来。
“陛下?”沈渊察觉到异常。
朱由检摆摆手,深吸一口气:“传旨。第一,铁路济南段全面停工,工地改为临时验尸场,由刑部、都察院、锦衣卫组成联合勘查组,三日内抵济南。第二,即刻查封永盛矿全国所有矿场,逮捕所有管事以上人员。第三……”他盯着钱士升,“钱爱卿,你方才说永盛矿事关重大。朕就派你为钦差,赴天津彻查此矿历年账目,你可愿意?”
这是试探,也是陷阱。
钱士升脸色变了几变,最终躬身:“臣……遵旨。”
退朝后,朱由检留住了沈渊和骆养性。
“账册最后一页的签名,”朱由检将账册残页摊开,“虽然污损,但‘体仁’二字,依稀可辨。”
温体仁。倒台多年的前任首辅。
“温体仁已死三年,”沈渊皱眉,“难道……”
“金鳞会覆灭时,我们只端了江南的总坛。”骆养性低声道,“但薄珏先生接收的技术档案显示,这个组织的资金网络四通八达。永盛矿的利润,有三成流向一个叫‘汇通票号’的钱庄。而这个票号,是温体仁妻弟名下的产业。”
一条暗线浮出水面:以温体仁为首的守旧势力倒台后,残余的财富和关系网并未消散,而是转入地下,通过控制煤矿、工坊等实业,继续积累力量,等待反扑时机。
“他们选择煤矿,不是偶然。”沈渊忽然道,“煤矿是工业的粮食。控制了煤,就控制了炼铁、铁路、蒸汽机——控制了维新的命脉。”
朱由检走到巨幅大明舆图前,手指划过北方的煤产区:“山西、大同、蓟州、开滦……如果永盛矿的手段不是个例,那么这些黑金之地,埋着多少未报的亡魂?”
他转身,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沈卿,朕要你办一件事。一件会得罪天下所有矿主、工坊主的事。”
“陛下请讲。”
“制定《大明工矿律》。”朱由检一字一句,“明确矿工每日工时、最低工钱、安全标准、死伤抚恤。设立‘工矿巡检司’,直属工部,有权随时稽查任何矿场工坊。违规者,轻则罚没,重则斩首。”
沈渊深吸一口气:“此举若出,天下工矿主必联合抵制。若他们真集体停业……”
“那就朝廷自己开矿!”朱由检斩钉截铁,“格物院有蒸汽抽水机、通风机、轨道矿车,效率比民办土法高数倍。他们不是怕成本涨吗?朕就让天下人看看,用新法开矿,成本更低、产量更高、死人更少!”
这是一场豪赌。赌的是技术革新能否颠覆传统利益格局。
“还有,”朱由检补充,“骆养性,你派人暗中保护钱士升。”
沈渊和骆养性都愣住了。
“陛下怀疑钱大人会……”骆养性试探道。
“朕不怀疑他与此案有染。”朱由检望向殿外阴沉的天空,“朕是怕,他查得太深,有人会让他‘意外身亡’。”
七月中,济南府成了风暴中心。
尸坑已清理出二百零七具尸骨,最新的一具死亡不超过三个月。仵作验尸表明,死因多为窒息、重物压砸、一氧化碳中毒——典型的矿工伤亡。
更惊人的是,在尸坑三十丈外,又挖出三个同样规模的大坑。总尸骨数达到六百余具。
消息传开,举国震动。
李岩在临时搭建的验尸棚里,见到了从各地赶来的矿工家属。一个白发老妪颤巍巍捧着一件破棉袄:“军爷……这是我儿三年前穿的,他去了永盛矿,说挣了钱回来盖房……后来矿上说他在井下走丢了,赔了八两银子……”
棉袄的补丁针脚细密,是母亲的手艺。
李岩接过棉袄,发现内襟用血写着几个歪斜的字:“娘,儿喘不过气,井下有鬼。”
“鬼不是真的鬼,”一个年轻矿工在旁边低声说,“是‘窑毒’。矿主为了省钱,不打通风井。下去半个时辰就头晕,久了就醒不过来。管事的说,晕倒的是‘体弱’,抬上来泼瓢水,能醒的继续下井,醒不了的……就说是自己走丢了。”
“为什么不报官?”李岩问。
年轻矿工惨笑:“报官?县太爷的小舅子就是矿上的二掌柜。去年王老五去告状,第二天就掉井里‘摔死’了。尸体抬出来时,脖子上有绳印。”
愤怒在李岩胸中积聚。靖安营的将士们也红了眼——他们大多出身贫寒,父母兄弟中不乏矿工、工匠。
七月底,当钱士升的钦差仪仗抵达济南时,李岩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他命靖安营将士,将六百余具尸骨清洗整理,裹上白布,整齐排列在府衙前的广场上。每具尸骨前插一块木牌,写着已知的姓名,无名氏则写“某年某月死于永盛矿”。
六百具白布覆盖的尸骨,在烈日下沉默陈列。
全城百姓蜂拥而至。一开始是寂静,然后有压抑的哭声,最后汇成滔天的悲愤。
钱士升的轿子被堵在街口。他掀开轿帘,看到那片白色尸海,看到百姓眼中燃烧的火,脸色瞬间苍白。
“钦差大人!”李岩大步走来,甲胄铿锵,“请大人,为这些死不瞑目者,主持公道!”
这不是请求,是挟民意的威逼。
钱士升下轿,脚步虚浮地走向府衙。沿途,百姓自动让开道路,但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像盯着审判的铡刀。
当晚,钱士升在府衙彻夜未眠。桌上摆着三份文书:
一是李岩提供的尸骨名录和矿工证词;
二是永盛矿历年账册的抄本——他安插的人刚刚送来,上面清楚记载着贿赂各地官员的明细,涉及山西、山东、北直隶七府二十一县,金额高达十五万两;
三是京城刚到的密信,来自某位“老朋友”:“钱公,此事若深究,恐燎原之火,焚及江南。当断则断。”
断?怎么断?
若严办永盛矿,必然牵扯出背后庞大的利益网络,那些“老朋友”不会放过他。若敷衍了事,眼前这六百尸骨、门外万千百姓、还有那个铁了心要查到底的李岩……
更深层的恐惧是:这真是温体仁余孽所为,还是说,这根本是整个工矿业的常态?如果维新的代价是揭开这个脓疮,那么疮口之下,会是怎样腐烂的肌体?
四更天,钱士升做出了决定。
他烧掉了那封京城密信,然后提笔写奏章。不是例行公事的汇报,而是一份血泪陈情:
“……臣钱士升顿首泣血:济南府现尸骨六百四十七具,皆永盛矿工。矿主贪利,不打通风井,不设安全柱,视人命如草芥。地方官员受贿包庇,欺上瞒下,致使冤魂积年不散。臣查历年账册,仅永盛一矿,十年间实亡矿工逾两千,上报不足三百……”
写到这里,他停了笔。窗外传来隐约的鸡鸣。
他知道,这份奏章递上去,就等于和整个工矿利益集团决裂。他在江南的那些田产、姻亲的工坊、门生的生意……都会受影响。
但如果不递……
他眼前又浮现那片白色尸海。
“罢了。”钱士升长叹一声,继续落笔,“臣请陛下颁严旨:彻查天下矿场,凡有隐瞒伤亡、克扣抚恤、贿赂官员者,主犯斩立决,家产充公,涉事官员革职流放……”
天亮了。奏章用火漆封好,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钱士升不知道,这个决定将把他推向怎样的风口浪尖。他只知道,当他走出府衙,看到晨光中那些仍未散去的百姓时,有人往他脚边放了一碗还温热的粥。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老农,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佝偻着背离开了。
那碗粥,钱士升一口口喝完,咸的——不知是粥里的盐,还是落进去的泪。
八月初,圣旨下。
《大明工矿律》颁布,共七章五十二条。其中最震撼的有三条:
一、凡矿场,必须打通风井,每百丈设安全柱,违者封矿;
二、矿工每日井下工时不得超过四个时辰,月钱不得低于一两二钱;
三、死伤必须如实上报,死亡抚恤不得低于三十两,伤残者矿场须供养终身。
同时成立的工矿巡检司,首任主官由李岩兼任——这是朱由检的破格提拔,也是向天下表明:改革需要刀剑护航。
永盛矿主被判斩立决,家产抄没。涉事官员三十七人,革职流放。案件卷宗公开刊印,发往各州县张贴。
风暴从济南刮向全国。
八月十五,中秋夜。沈渊站在格物院新建的试验矿井旁,看着蒸汽通风机轰隆隆将新鲜空气压入井下。
薄珏在旁边记录数据:“通风量比传统风井大二十倍,井下温度降了八度,无沼气的矿井可深入三百丈……”
“还不够。”沈渊说,“要造出能在有沼气矿井使用的安全灯,要造出更轻便的防护头盔,要……”
“沈兄,”薄珏忽然打断他,“你说,我们造这些机器,是为了让矿井挖得更深、煤出得更多,还是为了让人死得更少?”
沈渊沉默良久:“薄先生,你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陛下时,他问过类似的问题吗?他说:若维新让机器代替人力,那被代替的人去哪里?”
“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机器挖煤更快,省下的人力可以去造机器、修铁路、建学校。但那是理想。”沈渊望向井下昏黄的灯光,“现实是,省下的人力,可能只是让矿主多赚了钱,而那些被‘省下’的矿工,可能已经埋在济南的尸坑里。”
薄珏低头继续记录数据,笔尖微颤。
“所以我们必须走得更快,”沈渊声音坚定,“快到来不及埋葬那么多人,快到来得及让他们看到新活法。”
远处,京城方向传来隐约的爆竹声。中秋团圆夜,有多少矿工家庭再也无法团圆?
但至少今夜,试验矿井下的二十名志愿矿工,可以平安上来,领到双份的工钱和月饼。
这是一个开始。
微小,但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