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正式认祖归宗,成为镇北将军府名正言顺的嫡子。
府中上下,虽对这位突然出现的少爷充满好奇,但在萧绝的威严和老夫人的欢喜之下,无人敢有丝毫怠慢,纷纷恭敬见礼。
家宴散后,萧老夫人执意留他住在府中,早已命人将距离主院不远的一处独立院落“听竹轩”收拾出来,一应物品俱是崭新上乘。
萧绝也道:“既已归家,自然该住下,熟悉熟悉环境。”
云疏看向一旁的林清晏。林清晏对他微微点头,眼神温和而鼓励。他知道,这一步必须迈出。
于是,云疏当晚便宿在了听竹轩。
轩如其名,窗外植着几丛翠竹,夜风过处,沙沙作响,更显清幽。
床铺柔软舒适,熏着安神的淡香,一切都无可挑剔。
然而,云疏躺在陌生的锦被之中,望着帐顶陌生的绣纹,却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这里太大,太空,太安静了。
没有公子书房透出的温暖灯光,没有夫人温柔的叮嘱,也没有映雪姐姐偶尔的轻笑……
这里的一切都精致完美,却唯独没有那份让他心安的、名为“家”的烟火气与牵绊。
耳畔是竹叶的轻响,鼻尖是陌生的熏香,脑海中纷乱地闪过白日里的一幕幕,更汹涌的是对不远处那个小院、那个人的思念。
身下这过分柔软的床榻,反而让他怀念起小院厢房中那张略硬的木板床,至少,那里有公子熟悉的气息。
种种不适与心绪翻腾,最终都化作了沉甸甸的委屈,积压在心口。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与这富贵煊赫的将军府,格格不入。
他所眷恋的,自始至终,都只是那个人给予的方寸温暖。
天刚蒙蒙亮,萧臻便再也躺不住,起身洗漱。
伺候的下人早已恭候在外,动作规矩得无可挑剔,却更让他觉得不自在。
他拒绝了早膳,只对领头的管事简单交代了一句“出去走走”,便凭着记忆和方向感,几乎是有些急切地朝着林家小院的方向走去。
他需要见到公子,立刻,马上。
当林清晏打开院门,看到门外站着、一身簇新锦袍却掩不住眼底青黑和满身落寞委屈的萧臻时,心尖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问,伸手便将人拉了进去,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阿疏?”林清晏带着他回到自己房中,仔细打量着他的脸色,“怎么了?在将军府……不习惯?”
听到这声熟悉的“阿疏”,而不是那个崭新的、象征着距离的“萧臻”,萧臻一直强撑的平静瞬间瓦解。
他垂下头,像只被雨淋湿后终于找到巢穴的雏鸟,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院子很大……很安静……床太软了……睡不着……”
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眶微红,看着林清晏,委屈直白得令人心疼,“我想回来……想跟你一起。”
林清晏心中一片酸软,他将人轻轻拥入怀中,抚着他背脊上新衣冰凉的绸缎面料,低声道:
“傻阿疏,那里现在是你的家了。慢慢会习惯的。”
“那不是家。”萧臻在他怀里摇头,手臂环住他的腰,收紧,“有你在的地方才是。”
林清晏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身份骤变带来的冲击需要时间消化。
他不再劝说,只是任由他抱着,感受着他全然的依赖,直到萧臻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
两人在林清晏房中用了些简单的早饭,仿佛回到了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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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皇宫深处。
三公主赵玉宁斜倚在贵妃榻上,听着心腹宫女琥珀带回的最新消息,一双美眸越睁越大,原本漫不经心的神情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取代。
“你说什么?那个云疏……林状元身边的护卫,他……他是镇北将军萧绝刚认回的嫡子?萧臻?!”
赵玉宁猛地坐直身体,手中的团扇都忘了摇。
“千真万确,公主。”琥珀低声道。
“昨日将军府虽未大肆宣扬,但内部已行了认亲之礼。那萧小公子如今已入住将军府的‘听竹轩’。此事在几家关系近的勋贵府邸已不是秘密。”
赵玉宁愣了片刻,随即,一种奇异的光彩在她眼中渐渐亮起。
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与……“果然如此”的了然。
难怪!难怪那日在巷中,那少年面对她的招揽(虽当时是男装)毫无动容,眼神清正锐利,骨子里透着一股不属于普通护卫的傲气与韧劲!
原来他竟有这样的身世!流落民间十七年的将门虎子……这经历本身就充满了传奇色彩。
再联想到他那日与杀手搏命时狠戾果决的身手,护在林清晏身前寸步不让的忠诚……
她对那个叫云疏、现在叫萧臻的少年,原本只是出于对“特别之人”的好奇,以及对他身手的欣赏。
如今,这重身份揭晓,那份好奇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掺杂了一丝更复杂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厘清的好感与探究欲。
“备车,”赵玉宁忽然起身,吩咐道,“本宫要出宫,去……认识一下这位萧小公子。”
琥珀瞬间明白了公主的意思,不敢多言,连忙下去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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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院回来的云疏刚刚走到将军府气派非凡的朱红大门前,还没走上高高的石阶,一辆装饰华美却不失雅致的马车便“恰好”停在了府门前。
车帘掀开,三公主赵玉宁一身鹅黄宫装,明媚鲜妍,在宫女搀扶下盈盈下车,正正挡在了他的面前。
“萧公子,真巧。” 赵玉宁唇角含笑,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云疏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探究。
云疏眉头微蹙,停下脚步,躬身行礼,语气疏淡:“参见公主殿下。”
他只想尽快离开。
“不必多礼。” 赵玉宁走近两步,打量着眼前少年。
褪去了那身利落短打,换上锦袍的萧臻,少了几分市井的锐利,多了几分清贵之气,但眉宇间的英挺与那股生人勿近的冷峻却丝毫未减,反而因身份的转变更添光彩。
她越看越觉满意,开门见山道:“本宫对萧公子很是欣赏。那日巷中一见,便知公子非池中之物,如今果然如此。不知……可否与公子交个朋友?”
她身为公主,如此主动示好,已是极为放下身段。身后的宫女都微微瞪大了眼睛。
云疏却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声音冷硬:
“公主厚爱,萧臻愧不敢当。萧臻粗人一个,恐言行无状,冲撞公主。且萧臻尚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先行告退。”
说完,他便要侧身绕过公主离开。
他对这位公主并无恶感,甚至听公子说了那日她在殿上解围,还心中存有感激。
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公主眼中那份过于直白的欣赏和“交朋友”的提议,只让他感到麻烦和想要远离。
他的心早已被一个人填满,再无余地容纳其他,尤其是这种来自天家的、可能带来无尽纷扰的“好感”。
赵玉宁没料到他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连一点迂回的余地都不留,脸上笑容微微一僵,心底那股骄纵之气顿时被激起了几分。
她正要开口,一个带着戏谑笑意的声音插了进来:
“哟!这不是三公主殿下吗?怎么大驾光临,堵在我舅舅家门口了?”
只见卫瑾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泥金折扇,优哉游哉地从街角晃了过来,显然也是准备来将军府的。
他目光在面色不虞的三公主和一脸冷峻、急于脱身的表弟之间转了转,心中了然,立刻笑嘻嘻地凑上前,挡在了两人中间。
“卫瑾?” 赵玉宁见到他,眉头一挑,没好气道,“你怎么在这儿?本宫与萧公子说话,与你何干?”
“怎么无关?” 卫瑾用扇子指了指将军府大门,“这可是我外祖母家,我表弟家,公主殿下堵着门不让我表弟走,我这个做表哥的,自然要来过问过问。”
他故意把“表弟”二字咬得极重,提醒公主云疏如今的身份。
“谁堵着门了?” 赵玉宁被他这胡搅蛮缠的说法气笑了,“本宫只是与萧公子说几句话而已!”
“说话?” 卫瑾故作惊讶,扇子摇得飞快。
“可我瞧着,我表弟好像不太想跟公主您说话啊?公主殿下,强扭的瓜不甜,这道理您应该懂吧?再说了,我这表弟刚认回来,脸皮薄,性子倔,公主您这金枝玉叶的,可别吓着他。”
“卫瑾!你胡说什么!” 赵玉宁被他这颠倒是非、插科打诨的话气得脸颊微红,忍不住上前一步,伸手就想用指尖去戳他,“本宫怎么就吓着他了?本宫是吃人的老虎吗?”
卫瑾灵活地侧身躲开,依旧嬉皮笑脸:“是不是老虎我不知道,但公主您这架势,可比我在西山猎场见过的母大虫还威风些。”
“你!你敢把本宫比作母大虫?!” 赵玉宁气得跺脚,也顾不得公主仪态了,追着卫瑾就要打,“看我不告诉父皇,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哎哟,公主饶命!臣知错了!” 卫瑾一边笑着告饶,一边绕着云疏躲闪,巧妙地将他与公主隔开,嘴里还没停:
“公主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臣一般见识!臣这不是看气氛紧张,开个玩笑嘛!表弟,你说是不是?”
云疏看着眼前这莫名其妙就“打”成一团、斗嘴斗得不亦乐乎的两人,一个骄纵明艳,一个玩世不恭,你来我往间,倒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熟稔与默契,仿佛早已习惯这般相处似的。
他原本紧绷的心绪,竟也被这闹剧般的情景搅散了些许,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无奈。
趁着公主注意力被卫瑾吸引,他悄然后退两步,对卫瑾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迅速进了将军府。
等赵玉宁回过神来,发现“正主”早已不见踪影,气得狠狠瞪了卫瑾一眼:“都怪你!”
卫瑾收了玩笑之色,用扇子敲了敲手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公主,我表弟这人,性子独,认死理。有些事,强求不得。您啊,还是把心思收收吧。”
赵玉宁看着他,哼了一声,却没再反驳,只是望着云疏离开的方向,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而卫瑾看着她气鼓鼓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位骄纵的公主殿下,生起气来的样子……倒也有几分鲜活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