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转,又是一年端午。
溧水河畔,人声鼎沸,锣鼓喧天,一年一度的龙舟赛是县城里最热闹的盛事。
林家今年由林清晏牵头,组织了一支青壮龙舟队,他为此投入了不少心力。
河岸旁观赛台上,林文正与苏婉如端坐主位,面带微笑。
林清晏则站在台前栏杆处,身姿挺拔,目光紧锁河中那条代表着林家的赤色龙舟,清俊的脸上带着难得的紧张与期待。
云疏一如既往地站在他身后半步之遥,沉默如影,仿佛与喧嚣隔绝。
只是这份沉默里似乎悄然滋生了某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依旧尽责守护,寸步不离,却会在林清晏无意间靠近时,身体几不可查地微僵;会在林清晏转头与他说话时,眼神飞快地掠过那双清亮的眸子,又像是被烫到一般迅速垂下,留下一片颤动的睫影。
林清晏并非毫无所觉,那份异样如同水底暗流,时隐时现,他捕捉不到源头,只当是云疏年岁渐长,性子愈发沉静内敛。
直到今日,此刻。
“咚——!咚咚——!”震耳欲聋的鼓声骤然炸响,比赛正式开始!
数条装饰华丽的龙舟如离弦之箭,在震天的号子声中破开水面,激流勇进。
林家龙舟起初势头极猛,一马当先,林清晏看得心潮澎湃,忍不住握紧了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云疏的目光则如最忠诚的鹰隼,不仅追随着龙舟,更锐利地扫视着水面与对手的任何异动。
赛程过半,进入竞争最激烈、也最容易出状况的河道弯处。就在林家龙舟准备借水流转向加速的紧要关头,异变陡生!
右侧后方,李记绸缎庄的龙舟上,一名体格彪悍的桨手眼中闪过一抹狠厉,他手中那柄厚重的船桨并非正常划水,而是带着一股阴狠的暗劲,角度刁钻地狠狠撞向林家龙舟脆弱的船舷底部!
那动作极其隐蔽迅捷,混在激烈的划桨动作中,岸上绝大多数人,包括林清晏,都未曾察觉。
但一直全神贯注、感知远超常人的云疏,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一闪而逝的恶意与船体不正常的微颤!
“公子,水下有诈!”云疏低喝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锐利和不容置疑的紧迫,瞬间穿透喧嚣,钉入林清晏耳中。
林清晏心头猛地一紧,还未及反应,便觉身侧青影如电光般一闪!
他甚至没看清云疏是如何动作的,只觉眼角余光掠过一道决绝的影子,那个沉默的少年竟已毫不犹豫,甚至来不及脱去外衫,如同一条矫健至极的游鱼,悄无声息地自观赛台一侧的阴影处滑入水中,“噗通”一声轻响,只激起一小圈转瞬即逝的涟漪,人已没了踪影。
“云疏!”林清晏失声喊道,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骤然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扑到栏杆前,死死盯着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域,脸色瞬间煞白。
河水湍急!水下情况不明!他只觉得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恐惧如同冰冷的河水,漫过他的四肢百骸。
就在林家龙舟因那阴险的撞击微微一滞,船身倾斜,眼看就要被侧后方龙舟超越的千钧一发之际——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李记龙舟上,那使坏的桨手突然惊呼一声,手中船桨仿佛被水底无形的巨力缠住,猛地一拽,他整个人失去平衡,险些栽入水中!
而几乎同时,林家龙舟的船身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稳稳托住,瞬间抵消了那股破坏性的力道,不仅稳住了船身,更借着一股巧劲,速度陡然再提,如赤色蛟龙般率先冲过了最险要的弯道!
“好!林家龙舟好样的!”岸上瞬间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喝彩声,掌声雷动。
只有林清晏和少数几个眼尖之人,隐约看到水下似乎有一道模糊的青影如鬼魅般一闪而过,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下一刻,在下游稍远一些的岸边,一颗脑袋猛地从水中探出。
云疏大口喘着气,抹去脸上淋漓的水珠,甩了甩湿透的黑发,迅速而利落地向着岸边游来。
林清晏想也不想,立刻转身冲下观赛台,拨开密集的人群,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着,不顾一切地朝着云疏上岸的方向跑去。
担忧、后怕、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急切,驱使着他的脚步。
当他气喘吁吁、略显狼狈地跑到岸边时,云疏正从及腰深的河水中一步步走上来。
刹那间,林清晏的呼吸一滞,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目光被牢牢钉在了那个身影上。
初夏的衣衫被河水彻底浸透,薄薄的布料紧紧贴附着云疏的身体,再也无法掩饰其下已然开始展露的少年轮廓。
水流勾勒出他清瘦却不孱弱的肩线,紧实的胸膛,以及腰肢流畅而柔韧的弧度。
湿透的布料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隐约透出底下白皙的肤色,与深色的衣料形成惊心动魄的对比。
水珠仿佛眷恋着他一般,顺着他湿漉漉的黑发滚落,划过他光洁的额角、线条优美的下颌,一路蜿蜒,没入微微敞开的领口之下那片引人遐想的阴影之中。
他显然消耗了大量体力,胸膛随着呼吸微微起伏,那起伏的韵律,隔着湿衣,竟带着一种奇异的、生机勃勃的诱惑力。
他抬起手,随意地将贴在脸颊上的几缕黑发向后捋去,露出完整而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此刻亮得惊人的眼睛。
当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巡梭,最终精准地寻找到林清晏,并与之对视的瞬间——
林清晏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记重锤狠狠击中,骤然收缩,随即彻底失控地、疯狂地擂动起来,猛烈得几乎要撞碎他的胸骨。
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墨黑眸子,此刻被河水洗过,清澈得不可思议,里面仿佛落入了细碎的阳光,闪烁着纯粹而明亮的光芒。
那里没有了平日的克制与闪躲,只剩下完成守护后的如释重负,和一丝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带着野性的飞扬神采。
水珠还挂在他长长的睫毛上,随着他眨眼的动作微微颤动,折射着璀璨的光点。
“公子,”他开口,声音因呛了水而略带沙哑,却像带着钩子,挠过林清晏的心尖,“赢了。”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为他湿漉漉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晃眼的光晕。
水珠在他身上跳跃闪烁,他整个人仿佛在发光,鲜活、生动、带着一种未经雕琢、却足以夺人心魄的魅力。
林清晏怔在原地,周围所有的喧嚣——人群的欢呼、锣鼓的余韵、河水的奔流——都在这一刻潮水般褪去,变得遥远而模糊。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站在岸边、浑身滴水、却耀眼得让他无法移开视线的少年。
他看着云疏晶亮的眼眸,看着他因喘息而微张的、泛着水色的唇瓣,看着他毫无防备、全然沉浸在喜悦中的模样……
一种前所未有的、猛烈而陌生的情感,如同湍急的河水,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所有由礼法、身份、认知构筑起来的堤坝与界限,将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某些东西冲击得七零八落。
这一刻,他忽然无比清晰、无比深刻地意识到——
眼前这个人,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小心庇护、给予温饱的弱小乞儿。
不再仅仅是他视为兄弟、愿意倾心相待的亲密伙伴。
不再只是那个忠诚可靠、令他安心依赖的沉默随从。
他是一个独立的、鲜活的、拥有着完全属于他自己的灵魂与光芒的个体。
是一个……仅仅是这样站在这里,浑身湿透,眼神明亮地看着自己,就能让他心跳失序,目光无法移开,胸腔里涌动着难以名状的灼热与渴望的……存在。
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轰然炸开!
所有这一年来云疏那些不对劲的、让他困惑的闪躲,那些莫名的脸红,那些在他靠近时瞬间的僵硬,那些欲言又止、仓皇逃避的眼神……在此刻,都有了清晰无比的答案。
那不是畏惧,不是疏离,更非单纯的恭敬。
那是……与他此刻胸腔中疯狂鼓噪的、灼烧着他理智的陌生情感,同根同源的东西!
林清晏怔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钝痛之后是席卷一切的狂潮。
他忽然想起去年河边,云疏将他护在身下时,那近在咫尺的、慌乱失措的眼神和红透的耳根;
想起无数个夜晚,他在灯下读书,云疏安静坐在一旁,那专注的、仿佛他是他全世界般的目光;
想起他每一次下意识挡在自己身前时,那单薄却无比坚定的背影……
原来如此。
原来,那份他以为的主仆之情、兄弟之谊,早在不知何时,悄然变了模样。
而他,竟迟钝到此刻,在这漫天喧嚣和灿烂阳光下,看着这个浑身湿透、眼睛发亮地望着自己的少年时,才骤然明白。
明白了他为何闪躲,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因他的闪躲而隐隐烦躁失落,明白了此刻胸腔里这股汹涌难言、混杂着巨大震惊、豁然开朗、以及那再也无法忽略的、如同野火燎原般灼热的悸动与确认,究竟从何而来。
河水依旧奔流,人群的欢呼声浪如同遥远的背景。
林清晏站在几步之遥,望着那个仿佛汇聚了所有光芒的少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见了自己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为一人而狂跳的心音,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