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晏怔在原地,周遭鼎沸的人声、擂鼓的余响,仿佛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琉璃,变得模糊不清。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刚从河里上来、浑身湿透、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少年。
“公子?”云疏见他迟迟没有反应,只是眼神复杂地望着自己,那眸中有他看不懂的震惊、恍然,还有一些他不敢深究的、让他心慌意乱的东西。
他脸上的飞扬神采慢慢收敛,变回了平日里的小心翼翼,甚至因这沉默而带上了一丝不安。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不断滴水的衣摆,以为是自己这狼狈模样惹得公子不悦,下意识地想后退,拉开距离。
就在他脚步微动的刹那,林清晏猛地回过神。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那如同擂鼓般躁动的心跳,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不能让他就这样带着不安退开。
他快步上前,一把脱下了自己那件月白色的外衫。
动作间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容拒绝的坚决,在云疏错愕的目光中,将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干燥外袍,不由分说地披在了云疏湿漉漉的肩上。
“穿着,当心着凉。”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几分,泄露了心底并不平静的波澜。
布料触及冰凉湿衣的瞬间,云疏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那温暖的体温和独属于公子的清冽气息烫到了一般。
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拒绝,这太过逾矩,他满身河水污浊,怎配沾染公子的衣衫?
可内心深处,那被温暖包裹的感觉如同诱人的沼泽,让他贪恋,让他挪不动脚步。
他甚至能感觉到那衣衫上残留的、属于林清晏的体温正一点点渗透他冰凉的肌肤,带来一阵阵战栗般的慰藉。
“公子,不可!我身上湿,会弄脏……”他的拒绝虚弱无力,更像是无意识的呢喃,身体却违背意志地,微微向前倾了倾,仿佛想汲取更多那令人心安的温度。
“别动。”林清晏打断他,双手按在他的肩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云疏无法抗拒的意味。
他的目光落在云疏还在滴水的发梢,又移到他因湿衣贴在身上而微微瑟缩的单薄肩膀,心头那阵陌生的悸动再次翻涌上来,混杂着强烈的心疼。
他不再说话,只是仔细地替他将外袍拢好,然而,当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擦过云疏冰凉细腻的后颈皮肤时,那触感如同点燃了引线,一股强烈的悸动猛地窜过林清晏的四肢百骸,让他心跳漏了一拍。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狼狈。
理智在这一刻骤然回笼,带着尖锐的警报——
他在做什么?这种超越界限的亲近,这种几乎无法控制的想要触碰的欲望,与他一直以来恪守的“兄弟”之道背道而驰。
他必须冷静,必须拉开距离。
云疏敏锐地感觉到了那瞬间的触碰和更快的撤离。
一股冰冷的失落瞬间淹没了方才那点偷来的温暖。
果然……公子还是嫌弃他了吧?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狼狈,怎配得到如此细致的关怀?
他立刻低下头,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藏匿起来,只留下一个恭顺的、带着距离感的侧影,仿佛刚才那一瞬间无意识的靠近从未发生。
“回去换身干净衣服,莫要着凉。”最终,林清晏只是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无异,甚至带着兄长的关切,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是自己才能察觉的紧绷。
他率先转身,走向观赛台,步伐看似稳健,唯有他自己知道,袖中的指尖正微微蜷缩,努力抑制着想要回头再看一眼那抹湿透身影的冲动。
云疏默默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恰恰能随时应对突发状况,却又绝不会打扰到他的距离。
河水冰冷,却远不及心头那份骤然升起的寒意。
公子生气了……是因为他擅自行动,还是因为……他方才那片刻的失态,那无法抑制的、亮得过分的眼神,泄露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紧紧攥住了湿透的衣摆,指节泛白,一种混合着羞惭和自我厌弃的情绪在胸腔里弥漫开来。
他果然,还是亵渎了公子。
龙舟赛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回府的路上,马车内的气氛却凝滞得如同结了冰。
云疏浑身湿透,即便林清晏已将干爽的外袍披在他身上,他依旧蜷缩在车厢角落,尽量远离林清晏,头垂得低低的,湿发遮挡住他的侧脸,让人看不清神情。
水珠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在膝盖处的衣料上洇开深色的痕迹,他却浑然未觉,仿佛化作了车厢里一尊沉默而潮湿的雕像。
林清晏坐在他对面,目光几次落在他身上,那声几乎脱口而出的关切,在唇边辗转了数次,最终还是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慌乱攫住了他。
这不对,这不正常,这……超出了他十七年人生所认知的一切伦常与界限。
他是林家公子,是读书人,将来要科举入仕,光耀门楣。
而云疏……是他珍视的、想要呵护的家人,是弟弟,是伙伴,但绝不能是……别的什么。
一种近乎本能的理智在疯狂叫嚣:必须纠正,必须拉回正轨!
回到林府,苏婉如早已听闻龙舟夺魁和云疏下水护舟之事,忙让人准备了姜汤和热水。
在院门处,云疏停下脚步,低着头,用尽全身的克制,才小心翼翼地将那件月白外袍脱下,双手捧着,极其郑重地递还给林清晏。
他的指尖微微颤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公子,您的衣服……谢谢公子。”
林清晏看着他那副仿佛捧着自己心脏般郑重的模样,看着他低垂的眼睫和微微咬住的下唇,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刺痛。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想将衣服重新披回他身上,告诉他“你穿着,不必还”。
但他只是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平静的面容,伸手接过。
在指尖触碰到的瞬间,他似乎能感觉到云疏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
“快去沐浴,仔细着了风寒。” 林清晏的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和急促。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去探探云疏的额头是否冰凉,或者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
然而,手刚抬起一寸,便被他生生遏制住,僵硬地转为了一个指向浴房方向的动作。
他不能再给予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亲近信号。
云疏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中途停滞的动作和迅速收回的手,心头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也熄灭了。
他果然……是被厌恶了。
他猛地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酸涩,低低应了一声“是”,便抱着干净衣物,几乎是逃也似的匆匆走向浴房,背影仓皇而孤单。
看着云疏消失在浴房门口的背影,林清晏独自站在暮色渐沉的院中,晚风吹拂,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与沉重。
他握紧了手中那件微湿的外袍,布料上冰冷的湿意仿佛直接渗透进了他的心里,与内里灼热的情感激烈冲撞着。
前路迷雾重重。他刚刚看清自己的心意,却不得不亲手将它掩埋。
他想靠近,又恐灼伤那捧小心翼翼守护着自己的火焰;他想远离,又怕那火焰在孤寂与误解中彻底熄灭。
这份刚刚破土、便已枝蔓横生、注定要历经煎熬的情愫,在少年矛盾重重的心绪中,无声地蔓延、生长。
黄昏,林家洋溢着喜庆。
头筹的锦旗悬挂在正堂,仆役们脸上都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苏婉如特意吩咐厨房加了菜,席间更是对云疏赞不绝口。
“今日真是多亏了云疏,那般凶险,竟让你在水中巧妙化解了。”
苏婉如夹了一块鲜嫩的鱼肉放到云疏碗里,眼中满是后怕与赞赏,“快多吃些,定是累坏了,也吓坏了吧?”
云疏连忙站起身,垂首道:“夫人过奖,这是我分内之事。”他不敢居功,只觉得那是他唯一能做的,也必须做好的事情。
林清晏坐在主位一旁,目光落在云疏身上。
看着他因起身动作而微微晃动的、还未全干的发梢,看着他低垂的、显得异常顺从的脖颈,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午后河边,他那双亮得惊人的眸子,以及那湿透衣衫下隐约勾勒出的少年轮廓。
心口那处刚刚明晰的地方,又像是被羽毛轻轻搔刮了一下,带来一阵陌生的悸动。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指节微微泛白。
“坐下吃吧,不必多礼。”林文正发话,语气温和,“今日你立了功,该受此奖赏。”
云疏这才依言坐下,却依旧吃得心不在焉。
他能感觉到,有一道目光,不同于夫人的慈爱,也不同于老爷的赞许,带着一种他无法解读的、沉甸甸的专注,时不时地落在他身上。
是公子。
他不敢抬头确认,只能将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碗里。
这顿饭,对两人而言,都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层薄而坚韧的纱,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的存在与温度,却谁也没有勇气,去将那层纱揭开。
只能在靠近与闪躲、关心与克制中,备受这甜蜜而痛苦的折磨。
庭院中的石榴花静静开放,如同少年们无声燃烧、却又竭力隐藏的心事,炽热,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