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石堰镇青竹巷安顿下来后,现实最紧迫的问题便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生计。
林家虽有些许积蓄,但坐吃山空绝非长久之计。
林文正一生为官,苏婉如出身书香门第,两人皆无经营生计的经验,面对这柴米油盐的琐碎与银钱日渐减少的恐慌,时常相对无言,眉宇间笼罩着愁云。
林清晏深知自己是这个家未来的希望,年后开科取士,他必须下场一搏。
然而,他身边仅剩几本最重要的经义基础和父亲的一些笔记。
没有像样的学习用具,没有足够的纸张笔墨练习,科举之路无异于纸上谈兵。
他从未开口抱怨,每日只是就着昏暗的油灯,反复研读那几本早已翻毛了边的旧书,用一支秃笔在废纸上练习,力求每一个字都凝聚心神。
但他的刻苦与隐忍,却被另一个人默默看在了眼里。
他将林清晏对着仅有的劣质纸张蹙眉的样子,将公子摩挲着那支几乎写不出锋的秃笔时眼底闪过的无奈,都一一刻在了心里。
他知道公子需要什么——需要上好的宣纸来流畅书写,需要新的、锋利的湖笔来勾勒撇捺,需要墨锭来研磨出浓淡适宜的墨汁,需要时文集注来开阔眼界……而这些,都需要钱。
于是,在安顿好家中琐事、确保老爷夫人和公子的安全无虞后,云疏开始早出晚归。
他去了镇上的码头,那里常有搬运货物的零工。
他年纪尚轻,身形在那些粗壮的力工中显得单薄,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地扛起比自己体重轻不了多少的麻袋、木箱,一步步在摇晃的跳板和泥泞的河岸间艰难前行。
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衣衫,沉重的货物压得他脊背生疼,肩膀很快就被磨破,手掌更是布满了血泡。
他还冒险进入镇外那座据说有猛兽出没的深山。
凭借着韩师傅所授的辨识草药知识和矫健的身手,他在悬崖峭壁、深谷幽涧间寻找着值钱的药材。
有时为了采到一株品相好的灵芝或黄精,他需要徒手攀爬险峻的岩石,被尖锐的枝叶划破皮肤是常事,甚至有一次险些失足滑落,腰间和后背被突出的岩石磕碰出大片的青紫。
几日下来,云疏的身上添了许多新伤。手掌的血泡磨破了又起,起了又破,混合着灰土和干涸的血迹,看起来狰狞可怖。
肩胛、腰腹、手臂上也遍布着或深或浅的淤青和擦伤。
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林清晏。
清晨,他会比林清晏起得更早,借口去镇外练武,实则去了码头或山里;晚上,他会等到林清晏房中的灯熄了许久,才拖着疲惫伤痛的身体悄悄回来,尽量不发出声响。
吃饭时,他总是坐在最角落,飞快地吃完,然后将手缩在袖子里,或者借口收拾碗筷早早离开。
他怕公子看见他手上的伤,怕公子追问,更怕……看到公子眼中可能出现的怜悯或责备。
他只想默默地做事,不想让公子为他分心,为他担忧。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这天,云疏终于攒够了钱,买到了他所能买到的最好的宣纸、两支品相不错的狼毫笔、几块尚可的墨锭,还有一本他打听到对科考有用的、价格不菲的时文选集。
他心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雀跃和期待,趁着林清晏在院中踱步沉思的间隙,想悄悄将这些东西放进公子的书房。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书房,将东西一样样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桌上那叠劣质草纸旁边。
雪白的宣纸与粗糙的草纸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就在他放好最后一本书,准备转身悄悄离开时,林清晏却提前回到了书房。
两人在门口撞了个正着。
“云疏?”林清晏有些意外,随即目光便被书桌上那崭新的文具和书籍吸引了过去。
他快步走到桌边,难以置信地抚摸着那光滑的宣纸,拿起那支锋锐的狼毫笔,又翻开了那本时文集注……
“这……这是哪里来的?”林清晏的声音带着惊喜,但更多的是疑惑。
他猛地抬头看向云疏,却见云疏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将双手背到了身后,身体微微侧着,似乎想隐藏什么。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以及云疏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慌乱,让林清晏心中的疑惑瞬间变成了怀疑和不安。
他想起这几日云疏的早出晚归和刻意躲避……
“你的手怎么了?”林清晏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他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云疏试图藏起来的手腕。
“没……没什么!”云疏挣扎着想抽回手,语气带着罕见的急促。
但他的力气如何能与心意已决的林清晏相比?林清晏用力将他的手从背后拉了出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清晏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云疏那双手上。那哪里还是一双少年的手?
那原本应是习武之人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此刻却布满了密密麻麻、新旧交叠的血泡和擦伤。
有些血泡已经磨破,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混合着灰土和干涸的血迹,有些则鼓胀着,透着紫红的颜色,狰狞可怖。
指关节处更是布满划痕和淤青,几乎看不出原本的肤色。
一股强烈的寒意和心痛瞬间席卷了林清晏!
“这……这是怎么弄的?!”他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哽咽。
云疏试图抽回手,却被林清晏死死抓住。他垂下眼睫,避开林清晏的目光,声音低低的,试图轻描淡写:“没什么……不小心……磨的。”
“不小心?”林清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愤怒,那愤怒并非针对云疏,而是针对这该死的命运,针对自己的无能。
“你去做了什么?码头?还是山里?!云疏!你告诉我!”
他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想到这双手是为了给他换取这些学习用具才变成这样,想到云疏默默承受的苦楚,连日来积压的焦虑、无力、心疼以及对未来的恐慌,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坚强。
滚烫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滴在了云疏那双布满伤痕的手上。
那滚烫的触感让云疏猛地一颤,他惊慌地抬起头,看到了林清晏布满泪水的脸。公子哭了……因为他?
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攫住了云疏。
他见过公子温和的笑,见过公子认真的模样,见过公子在公堂上凛然不屈的神态,却从未见过公子如此脆弱、如此悲伤地落泪。
“公子……您别哭……”云疏的声音也带上了焦急和无措,他笨拙地、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稍微好些的手,用那粗糙的、带着伤口的指腹,去擦拭林清晏脸上的泪水,“不值得……真的,一点也不疼……”
他语无伦次,只想让那泪水停止。公子是皎皎明月,合该永远清辉朗照,怎能因他这尘埃里的人而蒙尘落泪?
林清晏看着他这副隐忍的样子,看着他手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联想到桌上这些崭新的、价值不菲的文具书籍,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
怒火、心疼、愧疚、无力感……种种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爆发!
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碰那些伤口,而是抓住了云疏的衣襟,用力向旁边一扯!
“嗤啦——”一声,本就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衫,应声被扯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少年精瘦却伤痕累累的肩胛和一侧腰腹。
只见那原本应是光滑的肌肤上,此刻布满了大片大片的青紫色淤痕,有些地方甚至透着深黑的颜色,显然是遭受了重物的撞击或磕碰。
还有几道新鲜的、已经结痂的划痕,蜿蜒在淤青之间,如同丑陋的蜈蚣。
林清晏看着那片狼藉的伤痕,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将云疏紧紧抱住,双臂用力到几乎要将对方勒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仿佛这样就能抚平那些伤痕,分担那些痛苦。
“不许……再也不许这样不顾自己!听见没有!”
他将脸深深埋在云疏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对方破旧的衣领,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子,“你的手……你的身体……不是用来这样糟蹋的!不是!”
云疏被他紧紧抱着,身体僵硬如铁。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林清晏身体的颤抖,感受到颈间那灼热湿意,听到公子那破碎的、充满心疼与绝望的哭喊。
公子看到了……看到了他最不想让公子看到的一切。手上的,身上的……那满身的狼狈与伤痕。
他应该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可为什么……心口那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酸涩得发胀,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疼痛的暖流?
公子在为他哭。为他这满身的伤,哭得如此伤心。
他原本紧绷的身体,在那滚烫泪水的浸润和那紧紧拥抱的力度下,一点点软化下来。
他垂在身侧、原本无措僵硬的双手,缓缓地、试探性地抬起,最终,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回抱住了林清晏清瘦的、同样在微微颤抖的腰背。
他闭上眼睛,将脸埋在林清晏的肩头,贪婪地汲取着这片刻的、带着泪水温热的温暖与安宁。
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
窗外,是石堰镇寻常的黄昏,炊烟袅袅,归鸟啼鸣。
但在这方寸之间,那无声的拥抱,那交织的泪水与血痕,那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代表牺牲的累累伤痕,都化作了一种比言语更深刻、更惨烈、也更牢固的纽带,将两人的命运,死死地熔铸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