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将军府,萧老夫人所居的院落比往日更显静谧。
自护国寺归来病了一场后,老人家的精神虽已恢复,但眉宇间总笼着一层难以化开的忧思。
她时常对着窗外某处出神,手中那串佛珠捻动的速度也时快时慢,显见心事重重。
卫瑾坐在下首的紫檀木椅上,姿态看似闲适,眼神却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外祖母的神色。
他正绘声绘色地向萧老夫人讲述着近日京城最大的新闻——
新科状元林清晏当殿为父申冤,扳倒吏部侍郎张文远,其父林文正沉冤得雪并被擢升为江宁知府的传奇事迹。
“……外祖母,您是不知当时情形,”卫瑾摇着扇子,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林兄就那么往金殿上一跪,不卑不亢,条理清晰,字字句句直指要害!
那张文远仗着天高皇帝远,欺上瞒下,以为能一手遮天,岂料林兄竟能走到御前,生生将这陈年旧案翻了过来!这份胆识、这份心性,孙儿真是佩服!”
萧老夫人静静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也流露出感慨与赞许之色。
她一生历经风雨,最是欣赏这等有才华、有骨气、更有担当的年轻人。
“如此说来,这林清晏,倒真是个难得的人物。”萧老夫人缓缓道。
“不骄不躁,不忘初衷,是块璞玉。只是……经此一事,他算是将张文远背后的势力得罪狠了,日后仕途,怕是少不了风波。”
“有陛下赏识,有周老护着,只要他自身立得正,些许风波又何足道哉?”卫瑾不以为然。
“……如今这林兄,可是京城里风头最盛的人物了。谁能想到,他不仅才学出众,更有如此胆魄孝心,硬是在金銮殿上把天给捅了个窟窿,还让他给补上了,反倒因祸得福。”
卫瑾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目光却始终留意着外祖母的反应。
萧老夫人静静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些许感慨:“是个好孩子,有才学,有担当,更有赤子之心。林家……家教甚好。”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透过卫瑾,看到了他身后虚无的某处,声音低了些,“能教出这般儿子,那林家夫妇,想必也是极好的人……”
卫瑾知道,外祖母这话,多半是想到了那个被林家收养、如今陪伴在林清晏身边的云疏。
他见时机差不多,便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随意地接了一句:
“是啊,林家家风清正,待下人也极宽厚。那云疏弟弟跟在林兄身边,如今瞧着,气度也比从前更沉稳了些。”
随即他话锋一转,“说起来,此次林兄能心无旁骛,一举夺魁,也多亏了云疏在他身边悉心照料,护他周全。前次春闱前遭遇刺杀,若非云疏拼死护卫,后果不堪设想。”
一提到“云疏”这个名字,萧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顿,眼神也瞬间变得复杂起来,那里面混杂着期盼、焦虑、以及一丝不敢宣之于口的恐惧。
他刻意顿了顿,放下茶盏,抬眼看向萧老夫人,语气放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外祖母,关于云疏……您上次之后,可曾又查到些什么?或者,陶嬷嬷那边……可有什么进展?”
萧老夫人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她沉默了片刻,那双历经沧桑的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深深的无力,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瑾儿,”她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外祖母也想查清楚,可是……时间过去得太久太久了,快二十年了……当年又没有知情的人,……许多线索,早已断得干干净净。就像大海捞针,根本无处查起啊。”
她何尝不想立刻确认那孩子的身份?那是她心中埋藏了近二十年的痛与盼。
可现实往往残酷,岁月的尘埃早已将许多真相掩埋。
就在这时,侍立在一旁的陶嬷嬷上前一步,脸上带着同样的凝重与一丝不甘,低声道:
“老夫人,世子,老奴这些日子暗中打探,确实……进展甚微。那孩子像是凭空出现在清远县的,之前的经历一片空白,无人知晓其来历。”
房间内的气氛顿时有些凝滞。希望似乎再次变得渺茫。
然而,陶嬷嬷话锋一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细节,语气变得肯定了些:
“不过……老奴记得!当年……当年给小少爷接生的那个稳婆,在将孩子交给老奴时,曾无意中提起过一句,说小少爷肩胛骨往下,有一个……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殷红色的胎记,形状……形状有些特别,像是一片小小的、舒展的枫叶!”
“胎记?!”萧老夫人猛地坐直了身体,原本黯淡的眼睛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
“你再说一遍!什么样的胎记?在哪个位置?形状如何?”
卫瑾也屏住了呼吸,目光灼灼地看向陶嬷嬷。
陶嬷嬷努力回忆着,用手在自己后肩背处比划着:
“就在这边,肩胛骨的下方,具体是左边还是右边……年岁太久,老奴……老奴实在记不清了。但形状绝不会错,是殷红色的,像一片小枫叶,当时那稳婆还笑着说,这娃娃带着个‘红叶子’来的,定是有福气的……”
她的话语带着不确定,但那“殷红色”、“枫叶形状”的胎记描述,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萧老夫人混沌的记忆!
“枫叶……枫叶……”萧老夫人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颤抖着,“是了……是了!我恍惚也有些印象……当时慌乱,只瞥见过一眼……好像……好像是有这么个印记……”
她猛地抓住卫瑾的手,力道大得惊人,眼中充满了重新燃起的、近乎偏执的希望:
“瑾儿!你听到没有?胎记!一个特殊的胎记!这是铁证!只要能确认云疏身上是否有这个胎记,在哪个位置,形状是否吻合……那……那就能确定他是不是我的臻儿!”
希望之火再次熊熊燃烧,甚至比之前更加炽烈。一个独特的胎记,远比虚无缥缈的“相貌相似”更具说服力!
“外祖母,您别激动,慢慢说。”卫瑾连忙安抚她,心中也是波澜起伏。他沉吟片刻,问道:“您可能将那胎记的大致形状画出来?越详细越好。”
“对!对!画出来!”萧老夫人连连点头,立刻吩咐陶嬷嬷,“快!取纸笔来!”
陶嬷嬷迅速备好笔墨纸砚。萧老夫人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抖着手拿起笔。
她努力回忆着那惊鸿一瞥的印象,以及陶嬷嬷的描述,在宣纸上细细勾勒。
片刻后,一幅简单的图画呈现出来。那并非工笔,线条甚至有些歪斜,但能清晰地看出,那是一个大致呈五角形的图案,边缘带着细微的、如同叶缘锯齿般的起伏,确实像一片舒展的枫叶。
“大概……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萧老夫人放下笔,将那张纸推向卫瑾,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恳求与决绝。
“瑾儿!外祖母知道这很难,也很……不妥。但是!这是目前唯一的,也是最有可能确认那孩子身份的线索!你……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想办法……查验一下?”
她的话没有说透,但意思再明白不过——她希望卫瑾能想办法,亲眼去确认一下云疏右边肩胛骨下方,是否存在着这样一个形状特殊的胎记!
她的目光充满了期盼,甚至带着一丝哀求。这或许是确认她孙儿身份最直接、最关键的证据了。
卫瑾看着纸上那枚的“枫叶”,又看看外祖母那急切而脆弱的神情,心中迅速盘算着。
查验云疏身上的胎记……这谈何容易?云疏并非寻常仆役,他与林清晏关系特殊,性情警惕,绝不会轻易在人前裸露身体,更别提特定部位。
直接开口要求查看?绝无可能。暗中设计?风险极大,一旦被林清晏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艰难的任务。但看着外祖母那燃起希望的眼神,卫瑾知道,自己无法拒绝。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画着胎记的纸折好,收入怀中,神色郑重地看向萧老夫人:
“外祖母,孙儿明白了。此事……孙儿会尽力想办法。但云疏身份特殊,林兄又对他极为看重,此事需得从长计议,万不能操之过急,否则……”
“我明白,我明白!”萧老夫人连连点头,紧紧握住卫瑾的手,“瑾儿,外祖母知道这事难为你了。你务必小心,一切以稳妥为上。只要……只要有一线希望,确认他是不是……外祖母等得起!”
话虽如此,她眼中那迫切的光芒,却暴露了她内心深处的焦急。
卫瑾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心中却已开始飞速思考,该如何不着痕迹地,去验证云疏肩胛之下,是否藏着那一枚决定命运的、殷红如枫叶的胎记。
这枚小小的胎记,此刻重若千钧,牵动着将军府最深沉的秘密,也关系着一个少年未知的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