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佑帝静静地听着,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目光深邃。
林文正这个名字,他有些模糊印象,似乎确实是个风评不错的地方官,如今听这新科状元一番陈词,若属实,那吏部侍郎张文远……其行径确实令人发指!
更重要的是,林清晏选择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这样一种方式提出此事,其胆识、其心志、其对父亲的孝心、以及对朝廷法度的信念,都让嘉佑帝心中震动。
一个能在人生最巅峰时刻,不忘初衷,甘冒风险为父申冤的臣子,其品性,远比一个只会歌功颂德、明哲保身的官员更值得看重。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皇帝的反应。
良久,嘉佑帝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爱卿,你所奏之事,朕已知晓。若你所言属实,朕,定会还你林家一个公道!”
他目光转向侍立一旁的秉笔太监:“传朕旨意,着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会审,重查两年前清远县令林文正贪墨一案!
令其务必查明真相,不得有误!涉案人员,无论官职大小,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清晏再次深深叩首,这一次,声音中带着如释重负的激动与无比的感激。
他知道,他赌对了!父亲的冤屈,终于看到了昭雪的曙光!
这一刻,他不仅是为自己三元及第的荣耀而跪,更是为沉冤得雪的希望而跪,为世间公理正义得以伸张的可能而跪!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新科状元当殿为父申冤,皇帝下令三司会审!
这无疑是投向平静湖面的一颗巨石,瞬间在京城官场掀起了滔天巨浪。
无数目光投向了吏部侍郎张文远的府邸,也投向了那个刚刚以无比荣耀的姿态登上舞台,却又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揭开官场疮疤的年轻状元——林清晏。
他的仕途,从一开始,便注定不会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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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佑帝金口一开,圣旨下达,三司衙门立刻高效运转起来。
此案涉及新科状元之父,更是皇帝亲自下旨督办,无人敢怠慢。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调阅当年卷宗,传讯相关证人,甚至派了得力干员亲赴清远县暗访。
不查不知道,一查之下,真相令人震惊且愤怒!
当厚重的卷宗被迅速呈递到御前,嘉佑帝亲自翻阅,以及三法司官员初步核对后,一个令人愕然的真相浮出水面——
档案中明确记载,两年前,江宁县令林文正是以“身体染恙,难堪重任”为由,主动上疏请求辞官,而吏部据此批复准奏。
根本不存在张文远所言的“贪墨渎职、罢官免职”的处分记录!
大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开始不受控制颤抖的张文远身上。
嘉佑帝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同冰锥,刺向瘫软在地的张文远,声音低沉,却蕴含着雷霆之怒:“张文远……你好大的胆子!!”
真相已然大白!
哪里是什么构陷坐实后的罢官?分明是这张文远因索贿不成,怀恨在心,利用职权,对不肯同流合污的林文正进行了无耻的打压和逼迫!
他或许罗织了一些罪名进行威胁,但最终因为证据实在无法凭空捏造到足以定罪的程度,便采取了更阴险的手段——逼迫林文正“主动辞官”!
他却万万没有料到,林文正的儿子林清晏,竟有如此惊世之才与坚韧心性,能一路过关斩将,连中三元,直达天听,更在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不顾自身前程,毅然当殿翻案!
这一刻,林清晏也瞬间明白了许多之前萦绕在心的疑惑——
为何他当年以“罪官之子”的身份参加秋闱报名时,过程会那般顺利,并未受到任何盘诘或阻挠?
为何恩师周老,学识渊博,洞察世事,却从未主动问及过他父亲被“罢官”的详情?
因为档案记录显示他父亲是“主动辞官”,并非戴罪之身!
想通这一切,林清晏心中更是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
他的父亲,一生清廉,爱民如子,最终却被迫以“病辞”这种近乎屈辱的方式离开倾注了心血的位置,背负着不明不白的污名,郁郁至今!
“好一个张文远!好一个欺上瞒下!好一个‘主动辞官’!”嘉佑帝怒极反笑,猛地将手中的卷宗摔在御案之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跳。
他厉声喝道:“分明是你构陷不成,又恐事情败露,便篡改卷宗,赌一个朕永不知情!
若非林清晏今日三元及第,站在这金殿之上,他父亲的冤屈,岂不是要石沉大海,永无昭雪之日?!”
皇帝的怒吼如同雷霆,震得整个紫宸殿都在颤抖。张文远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之词。
他所有的侥幸心理,在皇帝绝对的权威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
“张文远!你身为吏部侍郎,朝廷重臣,不思为国选贤举能,反而以权谋私,构陷忠良,逼迫清官去职,更敢欺瞒于朕!如此行径,与蛀虫何异?!与国贼何异?!”
皇帝的怒吼声在大殿中回荡,带着凛冽的杀意。
张文远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瘫在地上如同烂泥,只知道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求饶:“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臣知罪!臣一时糊涂啊陛下!”
“糊涂?”嘉佑帝眼神冰冷,“朕看你是精明过头了!来人!”
殿前侍卫应声而入。
“摘去他的官帽,剥去他的官服!将张文远革去一切官职,打入天牢!交由三法司严加审讯,给朕查清楚,他除了此事,还做了多少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勾当!严惩不贷,以儆效尤!”
“遵旨!”侍卫们毫不客气,上前将瘫软的张文远架起,粗暴地摘掉他的乌纱帽,剥下他那身象征权力的绯色官袍,如同拖死狗一般将他拖出了金殿。
张文远绝望的哭嚎求饶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大殿之外。
这道旨意如同九天雷霆,瞬间传遍朝野。
昔日风光无限的吏部侍郎张文远,转眼间沦为阶下之囚,其党羽也纷纷落马,京城官场迎来了一场不小的地震。
无数人唏嘘不已,更对那位敢于直抒胸臆、扳倒朝廷大员的新科状元林清晏,生出了深深的敬畏。
处理完张文远,嘉佑帝余怒未消,目光锐利地扫过吏部众官员,最后定格在负责官员考核升黜的文选司郎中身上:
“你!告诉朕,按林文正当年在清远县的政绩,本当如何?”
那文选司郎中吓得连忙出列跪倒,颤声回道:
“回……回陛下,根据当年考功司记录,林文正县令任内,劝课农桑,兴修水利,政绩评定连续三年皆为‘上上’。
本已……本已拟定其升任江宁府知府一职……只……只是后来他主动请辞,此事便……便不了了之了……”
“拟升知府?!”嘉佑帝眼中闪过一丝痛惜,更是对张文远这等蛀虫深恶痛绝。
一个本该晋升知府、为国效力的能臣干吏,竟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被小人构陷,被迫辞官,埋没乡野两年之久!
嘉佑帝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着令吏部,即刻为原清远县令林文正恢复名誉,昭告天下,以正视听!林文正忠贞廉明,政绩卓着,特旨擢升为江宁府知府,命其秋后赴任!”
从县令直接擢升为知府,这是连跳数级!虽有其原本已被拟定为知府的原因,但皇帝亲口擢升,意义更是非同凡响!这不仅是平反,更是莫大的恩宠与肯定!
当这道旨意连同张文远被革职查办的消息一同传到林家小院时,整个小院都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与难以置信之中。
林文正捧着那封代表着沉冤得雪和崭新任命的圣旨,双手颤抖,老泪纵横。
两年来的屈辱、压抑、不甘,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滚烫的泪水。
他面向皇宫方向,深深叩拜,哽咽难言:“臣……林文正,叩谢陛下天恩!陛下圣明!”
苏婉如亦是喜极而泣,与映雪抱在一起。她不仅为丈夫洗刷冤屈、重获重用而高兴,更为儿子感到无比的骄傲!
是她的晏儿,凭借自己的努力与勇气,为这个家挣回了清白与荣耀!
云疏站在林清晏身侧,看着老爷激动落泪,夫人喜极而泣,再看向身旁神色平静、但眼底深处闪烁着欣慰与释然的公子,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激动与自豪。
他的公子,不仅实现了自己的抱负,更以一己之力,挽回了家族的声誉与父亲的仕途!
林清晏扶起父亲,温声道:“爹,一切都过去了。陛下圣明,还了我林家清白。秋后您便可赴任江宁知府,正好可以施展您当年的抱负。”
林文正用力点头,看着眼前这个已然成长为参天大树的儿子,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作一句:“晏儿,爹……以你为荣!”
至此,笼罩在林家头上两年的阴云彻底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光明前景。
林清晏三元及第,名动天下;林文正沉冤得雪,官升知府。林家父子,一时间成为了京城中最令人称羡的佳话。
而这一切的转折点,都源于那个少年在金銮殿上,那石破天惊的一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