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疏与林清晏公然筹备婚事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了御前。
消息是午后传入宫中的。
嘉佑帝正批阅奏章,内侍总管王德全躬身上前,低声禀报了“云锦阁两套男子婚服”“萧府满院红绸聘礼”等事。
起初皇帝只是皱眉,待听到“满城热议,皆言状元与萧公子不日将行大礼”时,朱笔“啪”地搁在了御案上。
“胡闹!”嘉佑帝脸色沉下来,“朕允他们私下相守,已是格外开恩。如此大张旗鼓,置皇家颜面于何地?置朝廷体统于何地?!”
王德全深深低头,不敢接话。
嘉佑帝脸色难看,胸口起伏,之前那点因澜贵妃交底而生的“豁达”与“掌控感”,在此刻被一种被公然挑衅的愤怒取代。
他可以默许,可以装作不知,甚至可以私下给予几分宽容——但那必须是“私下”!必须是“心照不宣”!
而不是这样大张旗鼓、闹得满城风雨,将他这个皇帝的默许当作纵容,将皇家的颜面踩在脚下!
“传林清晏、萧臻。”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即刻入宫。不许声张。”
“遵、遵旨!”
一个时辰后,林清晏与云疏被引至御书房偏殿。
殿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暗,嘉佑帝背对他们立在窗前,明黄背影如山岳压顶。
嘉佑帝屏退左右,只留王德全在门外候着。
当林清晏与云疏并肩而入,行礼起身后,他细细打量二人——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冷峻如松,站在一起却有种奇异的和谐。
可越是和谐,他心头那把火便烧得越旺。
“臣林清晏\/萧臻,叩见陛下。”两人齐跪。
“尔等可知罪?”嘉佑帝开门见山,声音不怒自威。
林清晏躬身:“臣不知罪在何处,请陛下明示。”
“不知罪?”嘉佑帝拍案而起,指着二人,“两个男子,公然筹备婚事,闹得满城风雨,罔顾伦常,成何体统!
朕念你二人才能,又顾及萧家颜面,本已看在澜贵妃面上默许你们私下往来,你们却得寸进尺,如此张扬,将朕的宽容置于何地?将朝廷法度置于何地?!”
这番话疾言厉色,殿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林清晏缓缓抬头。烛光映在他清俊的脸上,那双总是温润含笑的眸子此刻清澈坚定,没有半分畏惧。
“陛下,”他声音平稳,“臣与萧臻之事,确非世俗常理。
然臣以为,情之所至,心之所向,发乎本心,止乎本真,并无悖逆人伦之处。我们只想堂堂正正相守,何错之有?”
“堂堂正正?”嘉佑帝气极反笑,“两个男子,如何堂堂正正?自古以来阴阳相合,乃人伦大道!你们这般……这般……”
“陛下,”林清晏声音温和却坚定,“臣读圣贤书,知礼义廉耻,亦知‘真情’二字最是难得。
臣与萧臻,幼年相识,患难与共,生死相托。此情早已超越世俗界定,非‘男女’二字可框限。”
他顿了顿,上前一步,深深一揖:“陛下,臣不求世人理解,只求陛下成全。臣愿以毕生才学报效朝廷,唯此一事,恳请陛下开恩。”
“开恩?”嘉佑帝来回踱步,“朕若开了这个恩,往后天下男子皆效仿之,礼法何存?纲常何在?林清晏,你是状元之才,当为天下表率,岂能如此任性妄为!”
云疏握紧拳头:“陛下,臣与林清晏之事,与他人何干?我们从未想过要谁效仿,不过是求一个自在相守。若因此使礼法崩坏,那这礼法未免太过脆弱!”
“放肆!”嘉佑帝勃然变色,“萧臻,你仗着萧家军功,便敢如此顶撞于朕?!”
“臣不敢。”云疏单膝跪地,脊背却挺得笔直,“臣只知,真心无错。若陛下定要治罪,臣愿一力承担,与林清晏无关。”
“阿疏!”林清晏脸色一变,也跪了下来,“陛下,臣与萧臻心意相通,罪责共担。”
“你们……你们……”嘉佑帝指着二人,胸口起伏。
他何尝不知这两人情深义重?澜贵妃那日含泪诉说往事,他亦动容。
可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要考虑的从来不止是“情”字。
朝臣如何看?史书如何写?后世如何评?
正僵持间,殿外忽然传来王德全小心翼翼的通传:“陛下,三公主求见。”
嘉佑帝眉头一皱:“她来做什么?不见!”
“父皇!”赵玉宁的声音已从门外传来,竟是不等通传便推门而入。
她刚换了身鹅黄宫装,发髻轻绾,面上还带着些微红晕——方才在校场与卫瑾那一番剖白,余温尚未散尽。
此刻踏入殿内,见林清晏与云疏跪在地上,皇帝面色铁青,心中了然。
“儿臣参见父皇。”她规规矩矩行礼,起身后却走到林清晏二人身侧站定,目光清澈地看向皇帝。
嘉佑帝见她这般姿态,更是气恼:“玉宁,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两人做的好事!你——”
“父皇,”赵玉宁打断他,语气平静,“儿臣方才在外头都听见了。父皇,您实话告诉女儿——
您生气,究竟是生气他二人之事本身,还是生气这事闹开了,不好收场?”
嘉佑帝沉默。
赵玉宁了然一笑:“果然。女儿就知道,父皇若真觉得他们罪大恶极,早就下旨惩处了,何必私下召见斥责?
您呀,就是面子上过不去,又担心朝野非议,对不对?”
这话问得直接,嘉佑帝一怔。
赵玉宁微微一笑,上前挽住皇帝的胳膊——这是她自幼撒娇时的惯用动作:“父皇,儿臣看您呀,就是老古板。”
“胡说什么!”嘉佑帝瞪她,语气却不由自主软了三分。
他膝下儿女虽多,唯独这个三女儿最得他心,聪慧伶俐,又不像其他皇子公主那般惧他。
“儿臣才没胡说。”赵玉宁眨眨眼,“您刚刚不才说,林大人与萧公子的事,澜娘娘都跟您说清楚了么?
您心里其实早允了,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怕朝臣非议,怕史书工笔,对不对?”
被女儿一语道破心思,嘉佑帝有些尴尬,咳嗽一声:“朝廷有朝廷的法度……”
“规矩是人定的呀,父皇。”赵玉宁正色道,“您是一国之君,万人之上,万民表率。
寻常人墨守成规也就罢了,可您是天子,是开创盛世之君,为何不能推陈出新?”
她转身,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父皇,要女儿说,您与其在这儿为难,不如……干脆做个开创者?”
嘉佑帝挑眉:“什么开创者?”
“您看啊,”赵玉宁掰着手指,“自古帝王,有开疆拓土的,有改革朝政的,有兴修文教的……可还没有一位,敢为‘情’字正名的。”
她松开皇帝的手臂,走到殿中,声音清亮:
“可是父皇,真正的盛世,不止是疆域辽阔、国库充盈,更是海纳百川、兼容并包。若我大盛连一份真挚感情都容不下,谈何气度?谈何盛世?”
这番话掷地有声,连林清晏和云疏都忍不住抬头看她。
赵玉宁转身,看向二人,眼中是真切的敬佩:
“林大人连中三元,才学冠绝当世;萧公子一身武艺,忠勇无双。他二人一文一武,皆是国家栋梁。
他们彼此扶持,共度患难,他们之间的情谊,没有耽误报效朝廷,反而对江山社稷有利——这样的真情,为何不能得到成全?”
她走回皇帝身边,声音放柔:
“父皇,您常教导儿臣,为君者当有容人之量。今日之事,看似是私情,实则是考验——考验我大盛是否真有盛世胸襟,考验父皇是否真有开创之魄力。”
她望向父亲,眼中光彩熠熠:
“父皇,您大可以推陈出新,做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下旨准他们成婚,明告天下:在我大盛,真心可贵,无论男女。
此等胸襟,此等气度,史官会如何写?百姓会如何传?千百年后,世人提起大盛朝嘉佑帝,不仅记得您的文治武功,更会记得您是一位有温度、懂真情的君王!”
这番话如石破天惊,不仅嘉佑帝怔住,连林清晏和云疏都震惊不已。
嘉佑帝久久无言。
他看着女儿,又看向跪地的两人,半晌,他缓缓走回御座,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
“开创者……”他喃喃重复,眼中闪过复杂神色。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还是太子时,也曾想打破陈规,做一番不同寻常的事业。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般瞻前顾后了呢?
赵玉宁见状,知道父亲已动摇,忙趁热打铁:
“父皇,您想,若您下旨准婚,世人初时或许哗然,可时日久了,见得他们恩爱和睦、于国于家无亏,那些非议自会渐渐平息。
而您呢?您成全了一段佳话,安抚了萧林两家,全了澜娘娘的心愿,也给了天下人一个信号——
在您治下,只要忠君爱国、品行端方,便是私情特殊些,亦可得包容。”
她走到父亲身侧,声音放柔:
“这才是真正的盛世气度啊,父皇。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何况……”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
“更何况,萧公子是萧家嫡子,镇北大将军的继承人;林大人是状元之才,前途无量。
这两人结合,于国于民,都是佳事。百姓最是务实,只要朝廷治下有饭吃、有衣穿、有太平日子过,谁管状元娶的是男是女?”
这话说得实在,嘉佑帝竟忍不住笑了:“你倒是看得透彻。”
“儿臣只是不像父皇,总被那些虚名所累。”赵玉宁笑嘻嘻道:
“父皇,您可是答应过母后,要让儿臣一辈子欢喜自在的。如今儿臣觉得,成全有情人最是欢喜——您就当疼疼儿臣,开个先例嘛。”
最后这句已是撒娇了。
她眨眨眼,“您若不答应,萧将军也会伤心呀,总不好姐姐能嫁心仪之人,弟弟却要孤独终老吧?萧将军若伤心了,谁去镇守北疆呀?”
这话半是撒娇半是提醒,嘉佑帝瞪她一眼,眼中却已没了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