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七,晨光熹微。
此时的状元府内,红绸还未撤去。
晨光透过窗纱,洒在凌乱的锦被上。
云疏先醒了,睁开眼时,林清晏还在沉睡,手臂环着他的腰,呼吸均匀绵长。
身体某处传来清晰的酸痛,云疏微微蹙眉,却很快舒展。
他侧过身,静静看着枕边人沉睡的容颜——
褪去清醒时的温润端方,此刻的林清晏眉眼柔和,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唇瓣微启,毫无防备。
云疏伸出手,指尖悬在他脸颊上方,想碰触,又怕惊醒他。
昨夜种种在脑中浮现。那些亲密,那些温存,那些近乎疼痛的欢愉……他耳根发热,却并不后悔。
他愿意把一切都给他。
只要他高兴。
正出神间,林清晏睫毛微颤,缓缓睁开眼。初醒的眸子还带着朦胧水光,看清云疏的瞬间,便漾开温柔笑意:“早。”
“早。”云疏收回手,有些无措。
林清晏却握住他的手,凑到唇边亲了亲,目光落在他颈侧一处红痕上,眼神微暗:“还疼吗?”
云疏摇头,顿了顿,诚实道:“有一点。”
林清晏立刻坐起身:“我看看——”
“不用。”云疏拉住他,耳根通红,“……还好。”
两人对视片刻,忽然同时笑了。
窗外传来鸟雀啁啾,院中隐约有下人洒扫的声音。阳光越来越亮,将整个房间照得暖融融的。
“该起了。”林清晏说着,却并不动,反而将云疏往怀里带了带,“再躺一刻钟。”
云疏顺从地靠在他肩头,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他的衣襟:“今日……要做什么?”
“怎样都好。”林清晏笑道,“……你想做什么?”
云疏想了想:“练剑。”
林清晏失笑:“新婚第二天就练剑?”
“习惯。”云疏认真道,“一日不练,手生。”
“好,那我陪你。”林清晏吻了吻他发顶,“我在旁边看书。”
云疏眼中浮现笑意:“嗯。”
又赖了半晌,两人才起身。
云疏动作果然有些迟缓,林清晏看在眼里,心中既疼惜又温暖。他亲自打了水,绞了帕子为他擦脸,又蹲下身替他穿靴。
云疏怔住:“我自己来……”
“让我来。”林清晏抬头看他,眼中满是温柔,“昨夜你为我……今日,换我照顾你。”
云疏喉头一哽,不再推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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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东暖阁内,龙涎香在晨光中袅袅盘旋。
嘉佑帝刚批完一叠奏折,揉了揉眉心,端起手边的雨前龙井啜了一口。
茶香清雅,却压不住他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好奇。
是的,好奇。
堂堂一国之君,坐拥江山,日理万机,此刻竟对臣子的洞房花烛夜生出了不该有的探究心。
这念头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可偏偏像羽毛搔在心尖,痒得厉害。
他放下茶盏,指节无意识地敲着紫檀桌面。
昨日那场婚礼,虽未亲临,但暗卫的密报、礼部的呈文,乃至宫外百姓的议论,都如流水般汇聚到他案前。
他知道林清晏与萧臻并肩骑马过长安街的从容,知道他们手挽手踏入状元府的坦然,知道满堂宾客从最初的惊愕到后来的祝福……
可洞房之夜呢?
两个男子……究竟如何行夫妻之礼?
这问题实在有失体统,更不该出自帝王之口。
可嘉佑帝昨夜批折子到三更,竟几次走神,脑中反复盘旋着这个问题。
最后他失笑摇头,自嘲真是年纪渐长,反倒生出了少年人的八卦心。
今晨醒来,这念头又冒了出来。
“常顺。”他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里格外清晰。
侍立在侧的大太监常顺立刻躬身:“老奴在。”
嘉佑帝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半晌才状似随意地问:“昨日状元府……可有什么动静?”
常顺何等精明,立刻明白皇帝想问什么。他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好笑——
伺候陛下三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见他关心臣子床帏之事。
“回陛下,”常顺垂首,声音平稳,“昨夜状元府的红烛,一直燃到寅时末才熄。”
嘉佑帝挑眉:“哦?燃到天亮?”
“是。”常顺顿了顿,又补充道,“今晨辰时三刻,林状元与萧公子一同起身。据……据在府中伺候的人说……”
他谨慎地选择着措辞,“林状元神清气爽,满面春风,还亲自去小厨房吩咐早膳,说要备些清淡滋补的。”
嘉佑帝眼中闪过一丝兴味:“那萧臻呢?”
“萧公子……”常顺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弯,“起身时似有不便,行走略见迟缓,林状元一路搀扶,用早膳时更是处处照料,连粥都吹温了才递过去。”
暖阁内静了片刻。
嘉佑帝怔了怔,随即唇角慢慢扬起一个弧度,眼中闪过奇异的光彩:“竟是这样……”
常顺也陪着笑:“老奴也是意外。原以为以萧公子的性子,必是……”
“必是什么?”嘉佑帝睨他,“必是上面那个?”
常顺讪笑不语。
“朕也这般以为。”嘉佑帝重新端起茶盏,眼中笑意未散,“毕竟萧臻习武出身,身手了得,又是将门之后。而林清晏……瞧着温文尔雅,书卷气重。”
他啜了口茶,摇头叹道,“没曾想,倒是朕看走眼了。”
常顺笑道:“陛下圣明,奴才也这么以为。可昨夜的情报看来,倒是萧公子处处以林状元为重,甚至……嗯,‘为爱屈居’了。”
“为爱屈居”这四个字用得微妙,嘉佑帝闻言,竟低低笑出声来。
他摇摇头,又点头,眼中满是玩味:“真没看出来,萧臻看着冷硬倔强,竟能为爱做到这个地步。”
常顺赔着笑,心中想:萧公子何止是冷硬倔强?那是在御前都敢直言的主儿。这样的人,却肯在情事上如此退让……确是情深至此。
常顺轻声道:“依老奴浅见,这恰是萧公子深情之处——处处以林状元为重,宁愿自己……委屈些。”
“委屈?”嘉佑帝挑眉,“朕看未必。”
他放下茶盏,望向窗外澄澈秋空,缓缓道:“真心爱一个人,哪会觉着委屈。只怕是甘之如饴,恨不能将最好的都给了对方。”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林清晏那小子也没看起来的那么……文弱。能得萧臻如此倾心相待,必有其过人之处。”
常顺连连称是。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嘉佑帝转身,眼中闪着促狭的光,“这两人倒是一对妙人。一个肯为爱低头,一个看着温润却……呵。”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认真起来:
“比那些面上恩爱、背地里互相算计的夫妻,强上百倍。”
这话说得郑重,常顺心中震动,垂首道:“陛下圣明。真情难得,林萧二位公子能得陛下成全,是他们的福分。”
“成全他们的,是他们自己。”嘉佑帝望向亭外渐亮的天空,“朕不过是……顺水推舟。”
他说得轻描淡写,常顺却知其中分量。那道圣旨,那些赏赐,那句“堪为世范”,是多少帝王终其一生都不敢做的破例。
“陛下,”常顺犹豫片刻,还是低声道,“老奴斗胆……您似乎,很乐见其成?”
嘉佑帝怔了怔,随即失笑:“怎么,朕就不能有点私心趣好?”
他语气悠长:“这龙椅坐久了,看惯了尔虞我诈,看腻了虚情假意。偶尔见着这么一对赤诚的,倒觉得……鲜活。”
他站起身,走到亭边,负手望着御花园里渐次亮起的宫灯:
“朕有时候想,史书工笔,记的多是帝王将相的丰功伟业、权谋争斗。可千百年后,谁还记得那些?倒是这般真心故事,或许还能在茶楼酒肆里,被人说上一说。”
常顺眼眶微热:“陛下……”
“好了,朕也就是随口一说。”嘉佑帝转身,面上已恢复平日的威严,“今日早朝后,让澜贵妃来一趟。萧家这门亲事,她这个做姑母的,总该有些表示。”
“是。”
“还有,”嘉佑帝走了两步,又停下,眼中闪过一抹狡黠,“往后状元府若有什幺趣事……不必刻意打探,但若知道了,也可说与朕听听。”
常顺:“……”
这哪里是天子,分明是听书入了迷的看客。
“怎么?”嘉佑帝瞥他一眼,“觉得朕无聊?”
“老奴不敢!”常顺慌忙躬身,“只是……陛下日理万机,还能有此闲情,实乃……实乃性情中人。”
嘉佑帝笑了:“你这老货,倒是会说话。”
他走回御案前,正要重新批阅奏折,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玉宁和卫瑾的婚事,筹备得如何了?”
“礼部已择了吉日,定在十月初九。”常顺禀道,“靖安侯府那边欢喜得很,卫三公子这几日天天往公主府跑,公主虽总赶他,脸上却带笑。”
嘉佑帝哼笑:“一个两个,都不让朕省心。”
话虽如此,眼中却无半分怒意。
常顺察言观色,趁机道:“陛下宽仁,成全这几段佳话,实乃功德。老奴听说,如今京中风气都变了不少——那些因种种缘由不能成眷属的,都感念陛下恩德呢。”
“少给朕戴高帽。”嘉佑帝笑骂,却显然受用,“朕只是觉得……这世上,真心太少。能成全一对是一对罢。”
他提起朱笔,在一份关于修订《周律》婚姻条的奏折上顿了顿,忽然批下一行字:
“情之所至,礼可权变。着礼部酌情增补‘特殊姻缘’之例,以彰教化包容之意。”
常顺偷眼瞧见,心中暗暗吃惊——陛下这是要正式修律,为后世开先河了。
批完这份,嘉佑帝搁下笔,揉了揉眉心:“今日可还有要事?”
“午后要接见南疆使臣,晚上还有中秋宫宴的筹备……”
“宫宴……”嘉佑帝沉吟片刻,“给林清晏和萧臻也递份帖子。”
常顺一怔:“陛下,这……按制,新科状元确该出席宫宴,可萧公子他……”
“他如今是林状元之人,如何不能来?”嘉佑帝挑眉,“朕倒要看看,那些老古板见了他二人并肩出席宫宴,会是什么表情。”
这分明是恶趣味了。
常顺心中好笑,面上却恭敬:“老奴遵旨。”
“还有,”嘉佑帝眼中笑意更深,“宴席座位……把他二人安排在一处。”
“是。”
“退下吧。”
常顺躬身退出殿外,走到廊下,才轻轻舒了口气。
窗外的秋阳又升高了些,将暖阁照得通明。
而千里江山图上,朱笔批过的奏折已堆成小山。在这沉重的帝王生涯里,那一点关于真心的关切与成全,成了最柔软的慰藉。
或许史书不会记载这一笔。
但那些被成全的人,会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