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京郊,天高云阔,远处山峦层林尽染。
通往大营的官道上,一骑轻尘由远及近,马背上的人一身玄青劲装,身姿挺拔如枪。
云疏在营门前勒马,辕门高耸,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守门士兵目光如电扫来,他从容下马,从怀中取出兵部文书递上。
“新兵萧臻,前来报到。”
士兵接过盖着朱红大印的文书,眼神在纸面与云疏脸上来回打量——
文书简洁得异乎寻常,只写着姓名年岁,籍贯处赫然是“江州”,家世背景一概未注。
可眼前这人眉目冷峻,气度沉凝,绝非常年劳作的平民子弟。
“进去吧,”士兵将文书交还,朝营内一指,“新兵营在最东头,找王校尉。”
“多谢。”
云疏牵马入营。
甫一进门,震天的操练声便扑面而来。校场上,数百新兵正列阵演武,尘土飞扬间,呵斥声、脚步声、兵器碰撞声交织成一片沸腾的喧嚣。
远处箭靶场传来弓弦震颤的锐响,更远处,骑兵队的马蹄声如闷雷滚过大地。
这就是军营。
与他想象中不同,更与他接触过的萧家亲卫不同——
这里没有精致甲胄,没有整齐划一的仪容,只有最原始的力量碰撞,最粗粝的生命力在秋阳下蒸腾。
他循着指示走向新兵营,沿途经过几排营房。
新兵营前,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校尉正叉腰而立,声如洪钟地训话。
见云疏走来,他铜铃般的眼睛扫过来:“文书!”
云疏再次递上。
王校尉展开扫了两眼,又从文书上方抬起眼皮,将云疏从头到脚审视一遍:
“萧臻?江州来的?”他嗤笑一声,“江州水土养人呐,瞧这细皮嫩肉的。练过武?”
“略通一二。”云疏语气平静。
“来这儿的都说自己练过。”王校尉把文书随手塞回他怀里,“真上了校场,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他指向西侧一排营房,“丙字三号,领兵服被褥去。记住了,明日卯时正点点卯,迟到一炷香,二十军棍!”
“是。”
云疏牵着马走向辎重营。沿途几个正在休憩的老兵斜眼看他,见他容貌俊朗、气度不凡,低声议论:
“瞧那模样,像是哪家的公子哥儿?”
“公子哥儿来这儿受罪?怕是待不了三日就得哭着回家。”
云疏充耳不闻。在辎重营帐前拴好马,他掀帘进去。
帐内堆满物资,两个辎重兵正懒洋洋地清点,见他进来,其中一个胖些的抬抬下巴:“新兵?名字。”
“萧臻。”
胖兵在册子上划了一笔,从堆成山的物资里扯出一套灰褐色的粗布兵服,一床薄被,又扔过来一个粗陶碗、一双木筷:
“喏,你的家伙什儿。被服破了自个儿补,碗筷丢了没得补。”
云疏接过,入手粗糙的布料磨着掌心。他道了声谢,抱着东西走向丙字营区。
丙字三号营房是间大通铺,二十余个铺位挤得满满当当。
此刻正是午后休憩时分,房里聚了七八人,正围着一块破木板赌骰子。
见云疏推门进来,喧嚣声静了一瞬。
“新来的?睡那儿。”一个脸上带疤的汉子指了指最靠门的位置——
那是风口,晚上最冷。
云疏没说话,将包袱放下,开始铺床。
“小子,懂不懂规矩?”疤脸汉子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新来的要孝敬老兵,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让弟兄们瞧瞧。”
周围几个人哄笑起来。
云疏铺好床,直起身,看着疤脸汉子:“没有。”
“没有?”疤脸伸手去抓他包袱,“老子看看——”
手刚碰到包袱,云疏已扣住他手腕,轻轻一扭。疤脸惨叫一声,跪倒在地。
“放手!放手!”
云疏松开手,疤脸踉跄后退,惊怒交加:“你、你敢动手?!”
“营规第七条,不得抢夺同袍财物。”云疏淡淡道,“你要告状,我奉陪。”
疤脸脸色变幻,终究没敢再上前。其余人也收了嬉笑,重新打量这个新来的——
出手快准狠,绝不是“略通一二”。
赌局继续,却没人再说话,气氛诡异得紧绷。
云疏若无其事地铺好床,将包袱塞进铺位深处,又出去打了盆水,将粗陶碗木筷洗净。
做完这些,他盘腿坐在铺上,闭目养神。
午后集合的号角响起时,云疏第一个起身出门。
校场上,三百新兵列队站定。
王校尉背着手在队列前来回踱步,黑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严厉:
“到了这儿,就把你们那些少爷脾气、公子做派都收起来!军营不是戏台子,是真刀真枪玩命的地方!三个月新训,吃不了苦的、受不了罪的,趁早卷铺盖滚蛋!”
他走到云疏面前,停下脚步,铜铃眼盯了他半晌,忽然喝道:“你!出列!”
云疏向前一步。
“听说你练过?”王校尉声音洪亮,全场可闻。
“是。”
“好!”王校尉指向校场中央,“看到那根桩子没有?站上去,一个时辰!站不稳掉下来,再加一个时辰!”
那是一根碗口粗的木桩,离地三尺,桩面只容双脚并立。秋阳正烈,毫无遮挡。
云疏走到桩前,提气轻身,稳稳跃上。桩身微晃,他双脚如生根般钉住,身姿挺拔如松。
王校尉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严厉:“都看好了!这才叫站桩!你们这些软脚虾,半个时辰都撑不住!”
秋老虎余威尚在,汗水浸透粗布兵服,在后背洇出深色痕迹。
没多久,有人开始摇晃,有人低声呻吟,更多人咬紧牙关,脸憋得通红。
云疏始终稳稳立在桩上。阳光刺眼,汗水滑入眼眶,带来刺痛,他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这样的训练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幼时韩师傅的训练比这严苛十倍;后来回到萧家,萧绝的教导更是直指实战杀招。
但他知道,此刻他不能显露太多。一个“略通一二”的江州平民,该有怎样的程度,他必须仔细拿捏。
一个时辰后,王校尉终于喊停。
云疏跃下木桩,双腿微麻,却步履稳健。
他归队时,许多新兵看他的眼神已带上一丝敬畏——
在那根桩上站满一个时辰,还能这样从容的,全场仅此一人。
解散后,云疏去井边打水冲洗。凉水浇在身上,冲去汗水和疲惫。
他换上干净兵服,回到营房时,同屋的人大多瘫在铺上哼哼。
疤脸不在,那个瘦高个儿凑过来,压低声音:“白天那手漂亮。疤脸张那伙人专欺生,你小心他们报复。”
“多谢。”云疏从包袱里摸出块肉脯递过去——那是苏婉如临走前塞给他的。
瘦高个儿一愣,接过咬了一口,眼睛亮了:“好东西!我叫陈石头,幽州人。你呢?真叫萧臻?”
“是。”
“我看你不像江州人。”陈石头打量他,“江州人说话软绵绵的,你这一口官话比教头还正。”
云疏没接话,拿出兵书就着油灯看。陈石头识趣地没再多问,回到自己铺位。
傍晚,饭堂。
云疏打了饭,独自坐在角落。糙米饭,水煮菜,几片薄肉,他却吃得认真。
从前当乞丐时,一碗馊饭都是奢望;后来在林家,虽不富贵,却也没短过吃喝;再后来……萧家山珍海味任他取用。
可他始终记得,食物是用来活命的,不是用来挑拣的。
夜里,营房鼾声四起。
云疏躺在冰冷的铺位上,望着黑黢黢的屋顶。
身下稻草粗硬,被子薄得挡不住秋寒,他却想起昨夜县衙后院里,那人温暖的怀抱。
阿清此刻在做什么?该是在灯下批阅卷宗吧。宛平县虽在京畿,却也有积弊待清,他那般认真性子,定会熬夜。
云疏从行囊深处摸出一个小锦囊——
里面是一缕用红绳系着的发丝,那是新婚之夜,他与林清晏各剪下一缕,结在一处的。
他将锦囊贴在胸口,望着帐顶,轻声自语:
“阿清,等我。”
要快些站稳脚跟,休沐日才能去看他。
窗外,军营的灯火在秋夜里连成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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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宛平县衙书房。
林清晏确实在灯下忙碌。案头堆着厚厚的卷宗,他一份份细看,不时提笔批注。
周县丞侍立一旁,心中暗惊——这位年轻知县到任不过一日,已将积压半年的卷宗理出脉络,几桩棘手旧案,他一眼便看出蹊跷。
“周县丞,”林清晏抬起头,揉了揉眉心,“城西那几户民居,你明日带人再去看看。秋雨将至,屋漏事小,若墙体坍塌伤及人命,便是你我的过失。”
“大人思虑周全,下官明日一早就去。”周县丞顿了顿,“大人,您已忙了一整日,该歇息了。”
“再看两份。”林清晏重新拿起一卷,却忽然顿了顿,“你也辛苦了,就先回去吧。”
“是。”
待周县丞退下,书房内只剩林清晏一人,他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秋风挟着凉意涌入,吹得案头灯火摇曳。
夜空无月,繁星如沸。天际隐约可见一片朦胧光亮——那是京郊大营的方向。
阿疏此刻该已睡下了。军营艰苦,他自幼吃过苦,该是能适应。
只是…………不知同袍是否友善,饮食是否习惯,夜里会不会冷。
两处秋风,一地月光。
两心相系,十里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