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大营的第十日,秋霜已染白了晨操的草场。
十日,足够让一营的人记住这个沉默寡言的新兵——萧臻。
不是因他的家世,而是因他令人咋舌的本事。
第一日站桩,他纹丝不动一个时辰,汗水浸透衣衫却呼吸平稳。
第二日负重跑,他扛着三十斤沙袋冲在最前,甩开第二名半里地。
第三日箭术初试,十箭九中靶心,唯一脱靶的那支——后来有人发现,是箭矢力道太猛,穿透了草靶。
到了第五日,就连最严苛的王校尉也忍不住私下对同僚感慨:“那小子,是个天生的兵胚子。”
但云疏引起真正注意的,是第六日那场意外。
那日午后操练阵法,与新兵营相邻的老兵营正在演练骑兵冲锋。
一匹战马突然受惊,挣脱缰绳,发狂般冲向新兵阵列。马上骑兵被甩下,惊马直直朝着几个吓呆的新兵冲去——
电光火石间,一道褐色身影疾掠而出。
云疏甚至没有拔剑。
他侧身避开马蹄的瞬间,左手如电探出,精准扣住马嚼铁,右手按住马颈,腰身一沉一拧。
那匹足有千斤重的战马竟被他生生带偏了方向,前蹄扬起,嘶鸣着转了半圈,轰然倒地。
尘土飞扬。
待尘埃落定,众人只见云疏单膝跪地,一手仍按着马颈,那匹狂躁的战马竟在他手下渐渐平息,打着响鼻,不再挣扎。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
半晌,骑兵队的校尉才大步冲过来,看着那匹被制服的战马,又看向面色平静起身的云疏,喉结滚动:“你……练过驯马?”
“略懂。”云疏掸了掸袖上尘土,转身要走。
“等等!”校尉叫住他,眼中闪着光,“叫什么名字?哪个营的?”
“萧臻,新兵营。”
那日后,“新兵营有个能徒手降烈马的小子”的消息传遍大营。
有老兵不服气来挑衅,云疏从不接话,只在训练场上用实力说话——比力气,他肩扛百斤石锁面不改色;比刀法,他三招内必挑飞对手兵器;比骑射,他能纵马驰骋中回身连发三箭,箭箭命中移动靶心。
校场上,新兵操练的呼喝声震天响。
云疏站在队列最前,一身粗布兵服难掩挺拔身姿,手中长枪如臂使指,刺、挑、扫,每一式都精准狠戾。
晨光将他冷峻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没入衣领。
“停!”王校尉洪钟般的声音响起。
队列齐刷刷收势。
王校尉大步走到云疏面前,铜铃般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一拳直击面门——
这是军中常见的试探,猝不及防,力道刚猛。
云疏眼皮都未抬,左手如电般探出,扣住袭来的手腕,顺势一带一扭。
王校尉只觉一股巧劲传来,整个人不由自主转了半圈,等站稳时,云疏已松手退后半步,垂首而立。
全场死寂。
新兵们目瞪口呆,老兵们则交换着惊异的眼神。王校尉在军中虽非顶尖高手,却也以勇猛着称,竟被一个新兵一招制住?
王校尉愣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重重拍在云疏肩上:“好小子!果然深藏不露!”
他转身面对全场,声如洪钟:“都看见没有?这才是真本事!从今日起,萧臻破格升任丙字营副队正,领二十人!”
“是!”云疏抱拳,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领了件寻常差事。
可营中气氛已悄然改变。那些曾想给他下马威的老兵,此刻眼神里多了忌惮与探究;新兵们则暗自振奋——
有这样厉害的人物领头,丙字营往后在军营里怕是能挺直腰杆了。
这一日,云疏雷厉风行。
整顿内务,他第一个将营房打扫得纤尘不染;操练阵法,他带着二十人反复演练,直到每个人都牢记每个位置;夜间巡哨,他亲自值最苦的后半夜,寒风凛冽中脊背挺直如松。
疤脸张那伙人也不敢找他麻烦,甚至远远看见便绕道走。
瘦高个儿陈石头悄悄告诉他:“萧队正,现在营里都在传,说你不是普通人,怕是哪个将门之后来历练的。”
云疏只淡淡道:“我只是萧臻。”
第十一日午后,校场突发骚乱。
两营新兵因争抢训练器械发生冲突,数十人推搡叫骂,眼看就要演变成群殴。几个队正喝止不住,场面混乱。
云疏正在校场另一头带人练习射箭,闻声望去,眉头微蹙。他放下长弓,对身后士兵道:“继续练,不许停。”
说罢,独自一人走向骚乱中心。
“都住手!”他声音不高,却穿透喧哗,带着冰冷的压迫感。
推搡的人群顿了顿,看向这个突然插进来的年轻队正。有人认出他,低声提醒同伴,场面稍稍安静。
“器械轮流使用,营规第三条。”云疏目光扫过为首几个闹事的,“你们谁记得?”
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梗着脖子:“萧队正,是他们先抢——”
“我问的是营规。”云疏打断他,“背不出来,现在去校场跑二十圈。”
“你——”汉子涨红了脸。
云疏不再看他,转向另一方:“你们呢?背得出吗?”
对面几人面面相觑,也不敢吭声。
“所有人,”云疏提高声音,“参与闹事者,校场二十圈,跑不完不许吃晚饭。现在,立刻。”
冷冽的目光如有实质,压得众人喘不过气。
不知谁先动了,垂头丧气地开始绕场跑圈,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最终,三十余人灰溜溜地在校场上跑起来。
云疏立在原地,直到所有人都开始受罚,才转身离开。
自始至终,他没动手,没怒骂,只凭一身气场和几句话,便镇住了场面。
远处点将台上,一位披甲将军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对身旁副将道:“那个年轻人,叫什么?”
“回将军,新兵萧臻,刚升任丙字营副队正。”
“萧臻……”将军若有所思,“去查查他的底细。”
而此刻的云疏,已回到箭靶前,重新拿起长弓。拉弦,瞄准,放箭——正中红心。他脸上没有任何得意,只平静地取下第二支箭。
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镇住场面时,心中想的却是:若阿清在此,会如何处理?
定是更温和,更讲道理吧。
黄昏时分,云疏终于得空。他独自走到营外的小河边,蹲下身,掬水洗脸。河水冰凉,却压不住心中翻腾的思念。
十二日了。
想见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野草疯长,再也压不下去。
云疏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决断。他大步走回营中,径直找到王校尉:“王校尉,属下请一夜假。”
王校尉皱眉:“军规你清楚,新兵三月内无故不得离营。”
“属下有故。”云疏神色不变,“内子在宛平县衙,身体不适,属下需去探望。”
这话半真半假——他确实挂念林清晏,至于身体不适……若那人熬夜批阅卷宗,也算“不适”。
王校尉瞪着他,半晌,忽然咧嘴笑了:“行,你小子是个有情有义的。去吧,明早点卯前必须回来。”
“谢校尉!”
云疏转身便走,步伐比平日快了几分。他牵出马,翻身上鞍,一抖缰绳,马儿如离弦之箭冲出营门。
夜色如墨,秋风刮在脸上生疼。云疏却觉得胸腔里那股空荡,正被越来越近的距离一点点填满。
三十里路,他策马疾驰,不过一个时辰,宛平县城墙已遥遥在望。
戌时初,宛平县城门已闭。
云疏勒马城下,仰头望着墙头灯火,从怀中取出林清晏给他的令牌——
那是知县特批的通行令。
守城士兵验过令牌,惊讶地看着这个一身风尘的年轻人:“萧公子?林大人吩咐过,您若来可直接入城。”
城门开启一道缝隙,云疏策马而入,直奔县衙。
到了县衙,云疏翻墙入院,悄无声息。
后衙书房还亮着灯。半开的窗子旁露着一个人影,他正伏案书写,时而抬手揉额,时而搁笔沉思。
云疏立在廊下阴影里,看了许久。
十二日不见,那人似乎清减了些,下颌线条越发分明。
他穿着月白常服,外罩一件青灰色薄氅,烛光将他侧脸镀上一层温润的光。
喉结滚动,云疏终于抬步,推开虚掩的门。
林清晏正凝神核算赋税账目,闻声抬头,手中笔“啪”地掉在纸上,墨迹洇开一团。
“阿疏?”
云疏站在门边,一身夜露寒气,发梢还沾着露水。
他望着林清晏,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只一步步走过去,靴子在地砖上留下湿漉漉的印子。
走到案前,他停下,低头看着林清晏。
然后,缓缓跪下。
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双手环住他的腰,身体微微发抖。
“我……我想你了……很想。”声音闷闷的,带着跋涉后的沙哑,还有一丝几乎听不出的哽咽。
林清晏心脏像是被狠狠揉了一把,酸疼得厉害。
他轻抚他的背:“我也想你。”
这个姿势持续了很久。
云疏像要将十几日的思念都融进这个怀抱里,手臂越收越紧,却又小心控制着力道,怕弄疼了怀中人。
终于,他松开些,抬头看着林清晏。
烛光在那双总是冷冽的眸中跳跃,此刻却漾着水光,柔软得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