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筵,乃帝王研读经史、与大臣探讨治道的重要场合,兼具学术研讨与政治导向的双重意义。本次经筵,因摄政王陈显 亲自主持,太宗皇帝陈昊 临席,更显格外隆重。文华殿内,熏香缭绕,经幡低垂。内阁重臣、部院堂官、翰林学士、科道言官等依序肃立,气氛庄严肃穆。
陈静之作为翰林院编修,品级低微,本无资格立于近前,但因负责预先草拟部分讲章摘要,特许立于殿柱旁观摩聆听。他垂首恭立,目光却平静地扫过御座上的陈昊 与主位上的陈显。陈昊面色温和,带着几分学者气的专注;而陈显则正襟危坐,目光如炬,不怒自威。
主讲官是礼部尚书兼翰林院掌院学士 周文(帝师,已重被起用),德高望重,学问渊博。他引经据典,阐述《资治通鉴》中关于汉宣帝 “综核名实,信赏必罚” 、“吏称其职,民安其业” 的治国方略,语调和缓,论述精当。
按照惯例,主讲之后,便是君臣问对,诸臣可就经史内容或引申出的治国之道发表见解。这往往是经筵的高潮,也是展示才学、表达政见 的绝佳机会。
几位重臣,如韩迁、谢安 等,先后发言,多围绕“为政以德”、“任用贤能” 等泛泛而谈,虽稳妥,却无太多新意。气氛略显沉闷。
就在这时,摄政王陈显 目光扫过众臣,忽然开口,声音清朗,打破了沉寂:“周师傅方才论及汉宣之治,可谓切中肯綮。然,孤有一问: 汉宣帝起自闾阎,熟知民情吏弊,故能收揽权纲,中兴汉室。 然其之前, 霍光秉政二十载,亦可谓 政令畅通,海内宾服 。 二者相较, 其 为政之要 , 根本差异何在 ? 于今之 永和盛世 , 又有何 鉴戒 ?”
此问一出,殿内顿时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问题太尖锐了!这分明是在借霍光秉政 与汉宣帝亲政 的对比,影射当前 摄政王 与 皇帝 的权力关系!更是在追问“永和之治”的本质 与未来的走向!一个回答不慎,便可能触及最敏感的权力神经!
周文沉吟片刻,谨慎答道:“殿下明鉴。霍光执政,承武帝之后,休养生息,功不可没。然,其 权倾朝野 , 虽无篡逆之心,然 威福自专 , 终非 人臣之常道 。 宣帝亲政, 收归权柄 , 乃 天经地义 , 亦是 霍氏覆亡之根源 。 其差异,在于 名分 与 实权 之 归一 。 于今之鉴戒,当是 为臣者恪守本分 , 为君者亦当 早日亲政 , 方是 长治久安 之道。” 回答中规中矩,强调了“名分”和“亲政”,算是兼顾了皇帝与摄政王的面子,但并未深入本质。
陈显听后,不置可否,目光却再次扫视群臣,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角落垂手而立的陈静之身上。
“陈编修,” 陈显的声音平静无波,“孤闻你近日精研汉史,于宣帝一朝,多有心得。方才之问,你,有何见解?”
刹那间,殿内所有目光,刷 的一下,全部聚焦到了那个青涩瘦小的身影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让一个十二岁的七品小编修 在经筵上、在如此敏感的问题上发表看法?摄政王这是意欲何为?是提携?还是考验?抑或是……将他架在火上烤?
韩迁 微微蹙眉,谢安 眼中闪过一丝担忧,老灰头 则捏紧了拳头,有些紧张。陈昊 也好奇地望向那个名声在外的“神童”。
陈静之(陈烬)心中凛然,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行礼,声音清越而稳定,毫无怯场:“微臣才疏学浅,蒙殿下垂询,敢不竭诚以对?若有妄言,乞陛下、殿下恕罪。”
“但说无妨。”陈显淡淡道。
陈静之直起身,目光澄澈,朗声道:“微臣以为,周大人所言 名分实权之归一 ,乃是 表象 。 霍光与宣帝为政之 根本差异 ,在于 其 权力之 根基 与 施政之 目标 不同!”
语惊四座!竟敢说帝师所见只是“表象”?
“霍光之权,源于 武帝托孤 之 授权 与 外戚身份 , 其施政 , 首要目标在于 维持稳定 , 巩固自身权位 , 故 多以 遵循旧制 、 平衡各方 为主 , 可谓 ‘ 守成之权臣 ’ 。”
“而汉宣帝之权,源于 刘氏血统 之 正统 与 民间历练 所获之 对现实之深刻洞察 。 其施政 , 目标在于 革除积弊 , 富国强兵 , 故敢 打破常规 , ‘ 综核名实 ’ , ‘ 信赏必罚 ’ , 可谓 ‘ 进取之明君 ’ !”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目光扫过御座上的陈昊和陈显,继续道:“故而, 永和盛世 之 鉴戒 , 不在 简单的 ‘ 归政 ’ 或 ‘ 摄政 ’ 之形式 , 而在于 执政者 (无论君主还是摄政) , 其心中所念 , 是 一己权位之稳固 , 还是 天下苍生之福祉 ? 其手中权柄 , 是用于 因循守旧 , 还是用于 革故鼎新 , 解决 现实之积弊 ?”
“霍光之失,非失于 擅权 , 而失于 其权 未能用于 根本性的 除旧布新 , 反成 维持现状 之工具 。 宣帝之得,非得于 收权 , 而在于 收权后 能 直面问题 , 大刀阔斧 !”
“故臣以为, 今之永和 , 承平日久 , 表面繁荣之下 , 已有 吏治懈怠 、 士风浮华 、 边备隐忧 等 积弊 初现 。 若执政者 (陛下与殿下) 能 心怀天下 , 不以 维持现状为满足 , 勇于 综核名实 , 大力推进 吏治改革 、 强兵富民 之策 , 则 无论 权在何人 之手 , 皆是 天下之幸 ! 若 一味 讳疾忌医 , 纵是 陛下亲政 , 亦不过是 又一个 ‘ 霍光时期 ’ 的 延续 罢了!”
一番言论,石破天惊!完全跳出了忠君、权臣 的道德窠臼,直指执政的实质 与权力的目的!将永和盛世 的隐患与改革之必要 赤裸裸地摆在台面上!尤其最后一句“纵是陛下亲政,亦不过是又一个‘霍光时期’的延续”,更是将问题的尖锐性推向了顶峰!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大胆而深刻的见解震撼了!这已不是简单的史论,而是直刺时弊 的政论!出自一个十二岁少年之口,何其骇人!
韩迁 眼中精光爆射,谢安 抚须的手停在半空,老灰头 张大了嘴。就连御座上的陈昊,也收起了温和,面色变得凝重。
陈显 死死地盯着陈静之,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剖析一遍。殿内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良久,陈显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陈静之,依你之见,当前 首要积弊 为何?又当如何 ‘大刀阔斧’ ?”
更直接的考较来了!
陈静之毫无惧色,躬身道:“殿下明鉴。微臣浅见,当前 首要之弊 ,在于 考课法 驰废 , 导致 吏治 之 懈怠 。 许多官员 ,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 遇事推诿 , 热衷于 迎来送往 、 诗词唱和 , 而 轻视 钱谷刑名 等 实务 。 此风不纠, 则 政令难以下达 , 民生难以改善 , 边备难以充实 。”
“故, 当务之急 , 在于 重修考成法 ! 必须 细化考核标准 , 加重 民生改善 (如 垦田、户口、赋税 )、 案件审结 、 社会稳定 等 实务指标 的 权重 ; 降低 虚文缛节 、 诗词歌赋 在考评中的 分量 ; 并 严格 执行 奖惩 , 优者 破格擢升 , 劣者 立予黜落 ! 唯有 使 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 , 方能 提振官场风气 , 使 永和盛世 , 名副其实 !”
他再次将话题引向了吏治改革 的核心,与之前西北三策 一脉相承,目标明确,措施具体!
陈显听完,默然良久。他环视群臣,目光深邃,最后落在陈静之身上,缓缓道:“‘ 执政之要,在于心系天下还是固守权位 ’ ,‘ 综核名实,方能革故鼎新 ’ …… 陈编修 , 今日 经筵 , 你 这番话 , 可谓 振聋发聩 。 孤, 受教了 。”
“退班!”
随着内侍尖亮的唱喝,经筵结束。群臣各怀心思,躬身退下。
陈静之随着人流走出文华殿,阳光有些刺眼。他知道,今日之后,他在朝堂上的位置,将再也不同。“幸进之徒” 的标签或许仍在,但更多了一个“锐意改革者” 乃至“狂生” 的印记。
韩迁 走过他身边时,脚步微顿,深深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少年人, 锋芒太露, 非福也 。 好自为之。”
谢安 则对他微微颔首,眼中赞赏与担忧并存。
陈静之躬身还礼,面色平静。他抬头望向摄政王府的方向,心中默念:
显儿,朕这把刀,已经出鞘。
这‘永和盛世’的脓疮,朕已替你点破。
接下来,是 刮骨疗毒 ,还是 讳疾忌医 ,就看你的了。
这盘棋,朕已落下 第二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