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十八,寅时,北京,紫禁城,坤宁宫。
夜,深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坤宁宫内,所有的声响都被压抑到了极致,只有更漏滴答,和病榻上那微弱到几不可闻的喘息声,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浓重的药味混杂着一种难言的衰败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中**。
陈显已经不记得自己在这榻前守了多久。他的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憔悴得仿佛随时会倒下。他的手,依旧紧紧握着母亲冰凉枯瘦的手,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陛下…”冯保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轻得如同耳语,“卯时将至…该…该准备早朝了…”
“不去。”陈显的声音沙哑干涩,“传旨…辍朝。”**
“陛下!”冯保急了,“今日不同往日!自昨夜起,宫外…宫外已有流言…”
“什么流言?”陈显没有回头。
冯保噗通跪下,声音带着恐惧和愤怒:“有…有刁民散布谣言,说…说太后凤体不安,乃因…因宫中有人为绝后患,暗中下毒!此等诛心之论,已在市井间悄然传开!更有人…将此与蜀逆‘清君侧’的檄文联系起来,暗指…暗指…”他不敢说下去**。
陈显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暗指什么?暗指朕…弑母?”
“老奴该死!”冯保以头抢地。
陈显没有发怒,反而发出一声低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呵…呵呵…好,好得很。蜀王…‘秋水’…还有朝中那些魑魅魍魉…你们终于…把最毒的刀子亮出来了。”他轻轻放下太后的手,为她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易碎的瓷器。然后,他缓缓站起身。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仿佛一直支撑着他的某种东西骤然崩塌,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冯保和旁边的太监慌忙上前扶住。
“陛下!保重龙体啊!”冯保的声音带着哭腔。
陈显稳住身形,推开搀扶他的手。他站直了身体,虽然憔悴,但那股属于帝王的、冰冷而威严的气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母亲,又看了看窗外依旧沉沉的夜色,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软弱,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冯保。”
“老奴在!”
“朕问你,”陈显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太后的药,一直是你亲自盯着?”
“是!从御药房抓药、煎煮,到送至坤宁宫,老奴都派了最信得过的干儿子们盯着,绝无外人插手!每一碗药,老奴都亲自试过!”冯保急声道。
“那太后的饮食呢?”
“也…也是坤宁宫小厨房单独制备,由太后的贴身老嬷嬷们经手,食材入库、清洗、烹制,老奴也都安排了人暗中盯着…并无异常。”冯保想了想,补充道,“只是…近日太后胃口极差,多用些清淡粥水…”
“粥水…”陈显眼中寒光一闪,“是谁负责熬制?食材从何而来?”
“是…是太后身边最得用的徐嬷嬷。食材是内廷供应的上好新米和山泉水…”
“徐嬷嬷…”陈显沉吟。这个徐嬷嬷是太后的陪嫁,伺候了几十年,按理说最是可靠。但…“从今日起,太后的所有饮食,包括粥水,也按汤药的规矩来。你,亲自盯着。食材…换掉,用朕私库里的。”
“是!”冯保心中一凛。
“还有,”陈显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宫殿轮廓,“你刚才说,流言是昨夜开始起的?”
“是。老奴已命东厂番子暗中查探,源头…似乎与西城几处茶馆、勾栏有关,传播者行踪诡秘,应是受人指使。”
“不用查了。”陈显冷冷道,“查也查不到什么。这流言,本就是他们计划好的。他们要的,就是让朕…百口莫辩,让天下人疑朕、恨朕。”他转过身,目光如电,“但他们忘了,朕…是皇帝!”
“传旨!”
“着锦衣卫、东厂,即刻起,全城戒严!凡有散布谣言、诽谤君上、动摇人心者,无论何人,一律锁拿,严刑拷问,揪出幕后主使!朕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硬,还是诏狱的刑具硬!”
“是!”
“着内阁,明发上谕,昭告天下!蜀逆陈恪,勾结外寇,祸乱国家,今又丧心病狂,遣细作潜入京师,散布恶毒谣言,构陷君父,离间天家,其心可诛,其行当灭!凡我大燕子民,当明辨是非,勿受奸人蛊惑!有能擒斩蜀逆细作、或提供线索者,重赏!”
“是!”
“再拟一道密旨,给靖安伯(暂代京营提督)!”陈显的声音压低,却带着森然杀意,“京营各卫,进入战时戒备!没有朕的手令,一兵一卒不得擅动!给朕盯紧了襄城伯府、成国公府,以及…所有近日与这两家有密切往来的文武官员府邸!若有异动…可先斩后奏!”
“老奴…遵旨!”冯保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陛下这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目标直指襄城伯和成国公!难道…
“另外,”陈显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龙纹玉佩,递给冯保,“持此玉佩,去北镇抚司诏狱,提审刘瑾同党。告诉他们,若想活命,就把知道的,关于‘风’,关于‘秋水’,关于…太后的一切,都给朕吐出来!否则,朕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冯保双手颤抖着接过那尚带体温的玉佩,他知道,这枚玉佩代表着皇帝无上的权威和…决绝的意志。“老奴…明白!”
“去吧。”陈显挥了挥手,重新坐回榻前的椅子上,目光重新落在母亲脸上,声音低沉下去,“朕…就在这里。朕倒要看看,这坤宁宫,这紫禁城,到底还藏着多少…牛鬼蛇神。”
冯保深深一躬,倒退着走出殿外。一出殿门,他立刻挺直了腰板,脸上恢复了东厂督公特有的冷厉,对侍立在外的心腹太监们低声道:“都听见了?按陛下的旨意,立刻去办!记住,要快,要密!出了差池,杂家活剥了你们的皮!”
“是!”众太监凛然应声,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冯保独自站在廊下,望着东方天际那隐约泛起的一丝鱼肚白。寒风掠过,卷起他猩红的袍角。他知道,一场远比前线厮杀更残酷、更凶险的战争,已经在紫禁城内,在这帝国的核心,悄然打响。而他和他的陛下,已经退无可退。
“蜀王…‘秋水’…襄城伯…”他低声念着这些名字,眼中闪过狠戾,“既然你们把主意打到太后和陛下头上…那就别怪杂家…心狠手辣了。”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迈着沉稳而迅速的步伐,向着司礼监值房走去。那里,有无数的命令需要他签署用印,有无数的耳目需要他调动,有无形的刀光剑影,需要他去应对。
而坤宁宫内,陈显依旧静静地坐着。他握着母亲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仿佛在倾听这帝国心脏最深处的声音。
殿外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但那光亮,并未驱散笼罩在紫禁城上空的阴霾,反而映照出重重殿宇投下的、更加深沉的阴影。
“母后…”陈显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您教过显儿,为君者,当胸怀天下,仁孝治国。可您也告诉过显儿,坐在这个位置上,有些时候…不得不狠,不得不绝。”
“显儿…不想做孤家寡人。可他们…逼我。”
“若这江山注定要用至亲的血来染,若这皇位注定要踏着至爱的尸骨才能坐稳…”他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让他混乱的头脑异常清醒。
“那…就让这血,流得更多一些吧。”
“让这惊雷,劈开这沉沉的天幕。”
“让这暴雨,洗净这宫闱的污浊。”
“让所有人…都看清楚。”
他抬起头,望向殿门外那渐渐亮起的天光,眼中再无一丝彷徨,只剩下冰冷的、帝王的决断。
“朕,才是这大燕的天子。”
“朕的江山,朕来守。”
“朕的敌人,朕来杀。”
话音落下,仿佛呼应一般,遥远的天际,隐约传来一声沉闷的雷响,滚过紫禁城巍峨的殿顶。
惊雷,终于要破空而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