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五年,十月十八,辰时,北京,西城,襄城伯府。
府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投出长长的、狰狞的影子。往日车水马龙的府前街,今日却异常冷清,只有零星几个行人低头疾走,不敢在此多作停留。一队队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以及身穿褐色贴里、面无表情的东厂番子,已经将整个伯府及周边街道悄然封锁,如同一张无形的铁网,缓缓收紧**。
府内,花厅。**
襄城伯李文全,一个年约五旬、面白微须、身材略显发福的勋贵,此刻正焦躁不安地在厅中踱步。他身上的簇新蟒袍略显凌乱,额角不断渗出冷汗。几名心腹幕僚和子侄站在一旁,个个面如土色,大气不敢出。**
“老爷,不好了!”一名管家模样的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外面…外面全是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已经把咱们府围了!领头的…是东厂的冯公公!”**
“冯保!”李文全身体一晃,险些栽倒,被身边人慌忙扶住。“他…他带了多少人?”
“看不真切,但至少…至少数百!而且…而且好像还有京营的兵马在外围!”
“京营…靖安伯…”李文全脸色惨白,“他们…他们这是要动真格的了!”他猛地抓住一名幕僚的手,“快!快想办法给成国公府送信!还有…还有宫里!”**
“老爷,”那幕僚苦笑,“外面围得铁桶一般,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啊!宫里…宫里怕是早就得了消息,否则冯保怎敢…”**
他的话还没说完,外面已经传来一声尖利的、拖长了音调的宣告:“圣旨到——襄城伯李文全接旨——”**
声音穿透厚重的门墙,如同一盆冰水,浇在厅中每一个人的头上。
李文全浑身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知道,该来的,终于来了。他勉强整理了一下衣冠,在心腹的搀扶下,踉跄着走出花厅,来到前院。**
府门大开。冯保一身猩红蟒袍,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手中捧着一卷明黄圣旨。他的身后,是数十名如狼似虎的东厂档头和锦衣卫千户,再后面,黑压压的番子和校尉已经涌入府中,迅速控制了各处要道。**
“臣…臣李文全,恭聆圣谕。”李文全跪倒在地,声音颤抖。**
冯保展开圣旨,尖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襄城伯李文全,世受国恩,本应忠君体国,然其行乖张,心怀叵测。近日京师流言肆起,构陷君父,动摇国本,经查,李文全与此事颇有干系,更有勾连蜀逆、图谋不轨之嫌。着即革去襄城伯爵位,剥夺一切功名,锁拿下狱,交由北镇抚司严加审讯!其家产,一律查封!其家眷,暂行看管,听候发落!钦此——”
“臣冤枉!臣冤枉啊!”李文全听完,如遭雷击,瘫软在地,涕泪横流地喊冤,“冯公公!冯公公明鉴!这是诬陷!是有人陷害老夫!”
“是不是诬陷,伯爷到了诏狱,自有分晓。”冯保冷冷地看着他,“来人啊,摘了他的冠带,锁了!”**
两名魁梧的东厂档头上前,毫不客气地摘下李文全头上的梁冠,扒下他身上的蟒袍,露出里面皱巴巴的中衣,然后用冰冷的铁链将其锁住。
“搜!”冯保一挥手,“给杂家仔细地搜!一张纸片也不许放过!尤其是密信、账册、与蜀地、与宫中往来的一切物证!”
“是!”东厂番子和锦衣卫如同虎入羊群,冲进府中各处,一时间翻箱倒柜之声、女眷哭嚎之声响成一片。**
冯保走到面如死灰的李文全面前,弯下腰,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李伯爷,‘秋水’先生让杂家问你好。”
李文全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和难以置信,“你…你是…”
“杂家是谁不重要。”冯保直起身,脸上恢复了冰冷,“重要的是,你知道的太多了。‘秋水’先生说…你该休息了。”**
说完,他不再看李文全绝望的眼神,转身,对身边一名心腹档头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档头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很快,李文全被拖了出去。冯保站在混乱的庭院中,望着这座昔日显赫的伯府,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抓了李文全,是敲山震虎,也是断“秋水”一臂。但真正的大鱼,还藏在水底。
“督公!”一名番子匆匆跑来,“在书房密格里发现一些东西!”**
冯保精神一振,“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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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时辰,荆州,长江江面。
天色阴沉,江风凛冽。数十艘蒙冲斗舰和更多的小型快船,借着晨雾的掩护,悄然离开了东岸官军水寨,逆着湍急的江流,向上游一处地势相对平缓的江段驶去。船上,赵铁身披重甲,手按刀柄,目光如炬地盯着对岸。他的身边,是精选的三千敢死之士,人人面色肃然,眼中燃烧着战意。
“将军,前面就是‘老鹳嘴’,水流稍缓,对岸地势也较为开阔,适合登陆。”一名熟悉水情的老水手指着前方一处江湾道。**
“蜀军在那里可有防备?”赵铁问。
“探子回报,对岸有一处小型营垒,驻兵约五百,是张定边用来监视江面的前哨。”副将答道。
“五百人…”赵铁点头,“俞军门的水师到位了吗?”
“俞军门亲率主力福船十二艘,已在上游三里处摆开阵势,一旦我们开始渡江,便以火炮轰击对岸蜀军主营,为我们掩护,同时阻截可能从上游来援的蜀军船只。”
“好。”赵铁拔出战刀,“传令!所有船只,全速前进!登岸后,不要恋战,直插蜀军主营侧后!我们的目标,是烧毁其粮草,切断其退路!”**
“是!”众将低声应诺。**
船队借着江雾和水流声的掩护,如同一群鬼魅,迅速接近对岸。对岸蜀军的小营垒中,哨兵似乎发现了异样,敲响了警锣!**
“敌袭!江上有船!”凄厉的警报声划破晨空。**
“放箭!”赵铁厉声喝道。
船上的弓弩手立刻向岸上倾泻箭雨,压制营垒中的守军。与此同时,上游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俞大猷的水师开火了!巨大的炮弹呼啸着越过江面,砸向数里外蜀军主力营垒的方向,掀起冲天的水柱和烟尘!
“靠岸!登陆!”赵铁一马当先,在船只即将靠岸的瞬间,跃入齐腰深的江水中,挥刀砍翻两名冲过来的蜀军,率领士卒疯狂地涌上江滩!**
短兵相接,血肉横飞!守卫滩头的五百蜀军虽然顽抗,但面对数倍于己、且抱着必死决心的官军精锐,很快就被撕开了防线。赵铁根本不与这些前哨纠缠,留下一部分人马肃清残敌,自己率领主力,如同一把尖刀,直插蜀军主营的侧后方!
张定边的主力营垒此时已经被俞大猷的炮击打乱,更没想到官军会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发动渡江反击。等到他们发现一支官军竟然出现在身后时,赵铁已经带人冲到了蜀军囤放粮草的后营附近!**
“放火!”赵铁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粮垛,毫不犹豫地下令。**
士卒们将早已准备好的火油罐扔向粮垛,火把随即投入。熊熊烈焰瞬间冲天而起,借着江风,迅速蔓延开来!滚滚浓烟遮天蔽日!
“不好!粮草!”蜀军营中一片大乱。张定边得知消息,气得暴跳如雷,一面组织人救火,一面调集精锐扑向赵铁所部。然而,赵铁根本不与他硬拼,点燃粮草后,立刻率军向江边撤退,同时不断用弓弩和火铳阻击追兵。**
俞大猷的水师炮火也适时延伸,疯狂地轰击追击的蜀军,掩护赵铁撤退。等到张定边的大军冲到江边时,赵铁已经带着大部分人马登上了接应的船只,驶离了江岸。只留下岸上冲天的火光、滚滚的浓烟,以及…遍地蜀军的尸体。**
站在船头,望着对岸逐渐远去的火海和混乱的蜀军营垒,赵铁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这一击,虽未能全歼张定边,但烧了其大部分粮草,必将给蜀军士气和持续作战能力带来毁灭性打击。
“回去。”他沉声道,“向大人报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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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午后,武昌,钦差行辕。
陈静之接到了赵铁渡江成功、焚毁蜀军粮草的捷报,以及冯保在京师动手锁拿襄城伯的密信。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神色。
“大人,”王大力兴奋道,“赵将军此举,等于斩断了张定边一臂!蜀军缺粮,必不能久持!京师方面,冯公公动作迅猛,襄城伯一倒,其党羽必然震恐,流言可望渐息!”
“不要高兴得太早。”陈静之摇头,“张定边是沙场老将,粮草被焚,他只会更加疯狂,可能会不顾一切地发动猛攻,做最后一搏。京师…抓了一个襄城伯,动不了‘秋水’的根基。相反,这可能会逼他们…狗急跳墙。”**
“那我们…”
“告诉赵铁和俞大猷,严防死守,不可有丝毫懈怠!蜀军若攻,就给我狠狠地打回去!”陈静之的目光投向地图上的成都,“现在,关键在王守仁。蜀中…该有动静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一名“影子”信使风尘仆仆地冲进了书房,呈上一封染着血迹的密信。**
“大人!蜀中急报!王侍郎…动了!”**
陈静之迅速拆开密信,只见上面写道:“十月十七,王侍郎以‘奉旨讨逆,清剿蜀王余党’为名,率三千精锐,并联络苗疆归附土司兵五千,突袭成都以西重镇雅州!守将不备,雅州一日即下!现王侍郎已控制雅州,并散布檄文,号召蜀中军民共讨逆王陈恪!成都震动!蜀王留守兵马已紧急向雅州方向集结!”
“好!”陈静之忍不住击节赞叹,“王阳明(王守仁),果然不负‘圣贤’之名!一剑直插蜀王心脏!”他的眼中闪烁着激动的光芒,“雅州一失,成都门户洞开!蜀王在前线得知此讯,必定军心大乱!”
“大人,这是天赐良机啊!”王大力也激动不已。
“传令!”陈静之走到案前,提笔疾书,“将王侍郎攻克雅州、号召蜀中军民讨逆的消息,立刻散播出去!尤其是…要让对岸的蜀军知道!”
“是!”
“再给王守仁去信!告诉他,不必急于进攻成都,稳住雅州,招降纳叛,瓦解蜀军军心为上!同时,可派人与蜀中那些被我们联络过的将领接触,许以重利,促其倒戈!”**
“是!”
“还有,”陈静之的目光变得深邃,“将这个消息,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京师,呈给陛下。”他知道,在这个时候,前线的每一个胜利,都是对身处旋涡中心的皇兄,最有力的支持。
王大力领命而去。陈静之独自站在窗前,望着外面阴沉的天空。远处,隐隐有雷声滚过。
“风雷激荡…”他低声自语,“这场风暴,终于…要来了。”**
他仿佛能看见,荆州前线即将爆发的更加惨烈的血战;能看见京师紫禁城内,陈显与“秋水”势力的殊死搏杀;能看见蜀中腹地,王守仁以孤军搅动的风云;也能看见江南之地,那些暗流逐渐浮出水面。
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力量,都在向着一个点汇聚。而那个点,就是决定大燕王朝未来命运的…终局。**
他的手,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剑柄冰凉,却让他的心异常火热。**
“等着吧。”他对着虚空,也像是对着所有的敌人,轻声说道。
“这一局,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