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呕出那口血,我便觉得自己的魂魄仿佛也被一同呕了出去,身子轻飘飘地往下坠。眼前总像是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翳,整日里昏沉,意识如同断了线的纸鸢,在迷蒙的雾霭里浮沉。
这日,我陷在粘稠的睡梦里,隐约听见有人在耳边低语,那声音空灵又遥远,像是从九重云外幽幽飘来:“快了…再等等…” 奇异地,竟让我那颗惶惶不安的心,得到了一丝虚渺的安宁。
醒来时,喉头惯常地涌上那股熟悉的铁锈腥气。我死死抿住唇,将那翻涌的热意强压下去,一丝痕迹也不敢露。含翠和抱荷这两个丫头,眼下的乌青比墨色还重,我不能再给她们添上一丝愁容了。
小月和婉容是这冷宫灰墙上唯一透光的缝隙。我们总是隔着那扇沉得能压碎骨血的宫门说话。
“姐姐,你是没看见,”小月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门板,努力挤出几分鲜活,“小黄可神气了,每日去慈宁宫外候着,亦步亦趋地陪着承安上学。太傅讲那些之乎者也的时候,它就乖乖趴在承安脚边打盹,有时睡得熟了,还会发出细细的小呼噜,把那个古板的老太傅气得胡子一翘一翘的。”
我靠在门板上,嘴角艰难地弯起一个弧度,眼前仿佛真的看见了那画面:我的承安端坐在书案后,小小的背影挺得笔直,而小黄,那只曾经只有巴掌大的小东西,如今已有了威风的样子,安静地伏在他脚边,金黄色的毛发在透过窗棂的日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晕。
想起它刚被抱荷抱来的样子,瑟瑟发抖,像一团湿漉漉的毛球,连叫声都细弱得听不见。现在,它却从怯懦幼犬,长成了忠诚的护卫,更是承安身边唯一的玩伴。
“它最爱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的落叶堆了,”我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门上的漆皮。
那里的落叶积得厚,软软的,它总爱在那儿蜷成一团晒太阳,睡得肚皮一起一伏。有时顽皮,会从那个狗洞溜出去,在偌大的宫苑里撒欢探险,可每到传膳的时辰,它总会准时回来,湿漉漉的鼻子蹭我的手心,有时还会叼回一朵被践踏过的野花,或是一颗干瘪的松果,放在我脚边,尾巴摇得像风车。
记不清哪一日了,太阳渐渐偏西,光影在冰冷的宫墙上拉长,那个熟悉的、欢快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起初我还存着侥幸,想着它定是又在外头玩野了,忘了时辰。它总是这样的,趁着晨露未曦溜出去,在御花园的草丛里打滚,追扑蝴蝶,待到日头升高,便会带着一身草叶泥土的气息,兴冲冲地奔回来。
但这一次,没有。
夕阳最后一丝余晖也被宫墙吞没,寒意从四面八方渗进来,那股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的心,越收越紧。
“娘娘别急,”含翠递过来一杯温水,“许是…许是跑得远了些,忘了路。”
抱荷也强自镇定:“小黄最是机灵懂事,定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可我心中的那片阴云,却沉得快要坠下来。
次日清晨,雾气还未散尽,小月急匆匆来了,她的脸色是骇人的青白,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悲痛。
“姐姐”她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昨日柳如兰那个毒妇,在御花园撞见了玩耍的承安,故意寻衅,非要考他《论语》。承安一时紧张,背错了一句…”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她就罚承安跪在石板上!…采薇去求情,也被打了板子,不过姐姐放心,承安无事。”
小月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提高“但小黄它看见小主子受罚,急得冲着柳如兰吠叫…那毒妇!她竟睁眼说瞎话,硬说小黄要咬她,当场就命身边那些狠毒的奴才…往死里打!”
眼前猛地一黑,我踉跄一下,慌忙用手撑住墙壁,才勉强站稳。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刺心脏。
“承安哭喊着求情,扑过去想护住小黄,可柳如兰…她反而变本加厉…”小月哽咽得几乎说不下去“等太皇太后闻讯赶去时小黄它…它已经不见了…”
不见了?
不,它一定回来了!它认得回家的路!
我推开搀扶的含翠和抱荷,跌跌撞撞地在冷宫荒芜的庭院里寻找。抱荷哭着翻遍了每一个荒草丛生的角落,连堆放杂物的破棚子都不放过;含翠咬着牙,找来长竿,探遍了院中那口早已干涸的枯井。每一个可能藏身的阴影处,我们都找了,一遍,两遍,三遍……
最后我看向那棵老槐树下的落叶堆,果然在那个它最爱的、铺满了厚厚一层金黄落叶的窝里,它安静地躺在那里,蜷缩着,像是沉沉睡去了。落叶覆盖在它的身上,如同给它盖上了一床最后的、温暖的被子。它闭着眼睛,神态甚至带着一丝平和。若不是它嘴角那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触目惊心的血迹,我几乎要以为,它只是玩累了,陷入了酣甜的梦境。
抱荷颤抖着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抚摸它的背脊,触手竟还有一丝诡异的柔软。
含翠突然指着它的后腿:“娘娘您看…”
它的一条后腿以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角度扭曲着,软软地搭在落叶上。
那一刻
我仿佛看见了,在无人的宫巷里,它是怎样拖着完全无法用力的断腿,用两只前爪死死抠着冰冷的地砖,一寸寸,一尺尺,艰难地向前爬行。
它爬过那么长的路,爬过那个它平日嬉戏钻窜的狗洞,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终于回到了这个它视为“家”的地方。它只是想回来,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躺回这个它最喜欢的落叶窝里。
抱荷梳理着它身上沾满尘土和血痂、变得凌乱打结的毛发,泣不成声:“它爬回来这一路…该有多疼…”
它的爪子上全是泥,指甲都磨破了,想必在挣扎时拼命刨过地。我用手帕一点点擦干净它的爪子,仿佛它只是出去玩累了。
想起它刚来时,怯生生地从抱荷袖口探出脑袋,一双眼睛圆溜溜的,满是惊惶。
想起它第一次学会把木棍叼回来,兴奋地围着我打转,尾巴摇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想起每一个我因思念承安而无法入眠的长夜,它总是无声无息地跳上榻边,将它温暖的小身子紧紧贴着我冰凉的脚,用它平稳的呼吸告诉我,至少,还有它在。
“娘娘…”含翠的声音带着哭腔,在我耳边响起,“让小黄…入土为安吧…”
这吃人的深宫啊,它连我这最后一点微弱的暖,都要如此残忍地、血淋淋地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