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师父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老旧楼梯的呻吟声中,楼下隐约传来锅碗瓢盆的轻微碰撞,以及朱玄那带着点不耐烦的、指挥若定的嗓音,似乎是在嫌弃火独明生火的动作不够利索,又像是在抱怨时云切菜的节奏太过刻板精确,缺乏“烟火气”。这稀薄的、带着几分滑稽的日常声响,反而更加衬得二楼这片书籍的坟场,死寂得令人心头发慌。
凤筱依旧抱着那本厚重的《青囊经疏注》,站在原地。怀中的书籍冰冷而沉实,仿佛一块寒铁,又像是一方无字的墓碑。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抵不过内心深处那股混杂着好奇、悲悯与探寻的冲动,小心翼翼地,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愈发黯淡的天光,翻开了那坚硬的封面。
……
“哗啦——”
并非书页摩擦的声响,而是几片轻薄泛黄的信笺,因着这翻动的力道,从书页的夹缝中滑落出来,如同几只疲惫的枯叶蝶,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飘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
凤筱的心猛地一跳。
她蹲下身,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那些散落的信笺一一拾起。信纸已经非常脆弱,边缘起了毛边,带着被岁月侵蚀的焦黄。上面的字迹,与书页上那些清秀严谨的批注同出一源,只是在这些私密的信笺上,笔触显得更为舒展、随意,也……更加充满情感。
她拂去纸上的浮尘,就着微弱的光线,凝神看去。
这些信,并非寄出的家书,更像是一个即将成为母亲的女子,在无数个静谧的夜晚或午后,对着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亦或是对着渺茫的未来,倾吐的私语与期盼。
其一:
“……近日身子愈发沉了,总觉惫懒。你爹那个粗人,昨日竟不知从何处听来,说孕妇多走动于生产有益,硬是拉着我在院里转了好些圈,美其名曰‘活动筋骨’。他那套强身健体的拳法,用在自家娘子身上,也不怕人笑话……不过,瞧着他那副紧张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心里倒是暖的。
孩儿,娘只盼你平安康健。若是个男孩,望你如你爹一般,虽不解风情,却有担当,有骨气,能护住想护之人。若是个女孩……娘便教你识药辨草,将这身医术传予你,不求你悬壶济世,但求能护得自身与身边人周全。”
其二:
“……你爹今日又在琢磨他那‘医武馆’的章程了。说是既要开馆授徒,武艺自然不能落下,但医道更是根本。他呀,自己是个舞刀弄枪的,却总念叨着‘武者,止戈也’,‘习武先习德’。还说要找些可靠的苗子,既要筋骨上佳,更要心性纯良。他说,若能教出几个有本事、又有仁心的徒弟,将来走出去,能帮衬更多的人,那才算是真正的‘桃李满天下’。 这愿景是好的,只是实施起来,千头万绪……娘这医馆的部分,药材来源、诊治病患的规矩,也需细细思量。孩儿,你若来了,这医武馆,便是爹娘能留给你的,最好的家业了。”
其三:
——这封信的墨迹似乎有些不同,带着一种更深沉的温柔。
“……昨夜与你爹商议给你取名的事。他翻遍了典籍,说什么‘煜’字好,代表光明照耀;又说‘铮’字佳,象征铁骨铮铮。可娘觉得,名字承载着期许,却也怕太过沉重。娘不求你非得光芒万丈,或是坚不可摧,只愿你如寻常草木,沐浴阳光,历经风雨,却能坚韧地生长,找到属于自己的自在与快乐。只是这名儿,还需好好想想……”
看到这里,凤筱的指尖轻轻拂过“桃李满天下”那几个字,眼眶已然湿润。桃李满天下……那是何等朴素又宏大的愿望?教出有本事、有仁心的徒弟,将医道与武艺传承下去,惠及更多的人。可这美好的愿景,连同那尚未出世的孩子本该拥有的平凡快乐,都被无情地碾碎了。
她深吸一口气,压抑住喉头的哽咽,继续往下看。后面的信笺,笔触似乎更显琐碎温柔,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然而,在这些充满温情的私语之后,凤筱又捡起了另外几封明显笔迹不同的信笺。这字迹遒劲有力,带着一种属于武者的洒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随性?是火独明父亲的笔迹。
这些信,似乎是写给他那些已然开始招收的、或有意向招收的弟子们的,有些像是初定名分时的训诫,有些则像是日常的叮嘱。内容无外乎是勤勉练功、恪守武德、与同门和睦之类。
但引起凤筱注意的,是这些信笺中,一个反复出现的、显得有些特别的细节。
……
这位父亲,似乎有个习惯——他总喜欢在信的开头或结尾,除了称呼对方的正名之外,还会额外加上一个亲昵的、甚至有些古怪的“小字”。
例如,给一个叫“张铁柱”的弟子的信,开头便是:“铁柱吾徒,小字,名石墩……”
给一个叫“李秀兰”的女弟子的,则写着:“秀兰。小字,名兰心)见字如面……”
还有“王猛。小字,名虎头)”、“赵青山。小字,名青松”等等。
这些小字千奇百怪,有的似乎是根据外貌特征……如石墩、虎头,有的则是寄予了某种期望——如兰心、青松,还有的干脆就是信手拈来,带着点戏谑和亲昵。
在一封似乎是写给所有弟子的、更显随意的便笺中,这位父亲甚至略带自嘲地写道:
“……为师近来总觉记性不佳,你们这些皮猴儿的名姓,在脑子里打架,有时竟对不上号。索性便给你们都起了个小字,也好分辨。莫要嫌弃,这名儿叫着亲切! 望你等勤习武艺,莫堕了我医武馆的名头……
附:新来的那个娃,叫周什么来着?身形灵巧如猿,便先唤他‘小猴儿’罢,待问清了本名再改过。”
看到这里,凤筱忽然明白了。
并非所有弟子都有正式的小字,或者说,这位有些粗线条、却又满腔热忱的父亲,是因为自己“记不住自己那些徒弟的名字,就算记得住,也仅限于那一部分”,才想出了这么个“偷懒”又带着亲昵的法子——给弟子们起小字。
……
这些小字,或许不够雅致,或许有些随意,却饱含了他作为一个师父,对弟子们那种略显笨拙、却又无比真诚的关切与接纳。他将他们视若子侄,用这种独特的方式,试图将每一个身影,都牢牢地“钉”在自己的记忆里,也烙印在医武馆这个初生的、充满希望的大家庭里。
“石墩”、“虎头”、“兰心”、“青松”、“小猴儿”……
这些鲜活又带着泥土气息的小字,仿佛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在这死寂的废墟之上,勾勒出一幅早已消散的、充满生机与喧闹的画面——阳光明媚的院落里,一个爽朗的汉子拍着敦实少年的肩膀喊着“石墩今日下盘很稳!”,对着灵巧攀上树梢的少年笑骂着“小猴儿又皮痒了!”,对着细心擦拭武器的少女颔首赞许“兰心近日进步颇大”……
那该是怎样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可如今,这些被寄予了亲昵称呼的弟子们,如今又在何方?他们可知晓,他们那看似粗豪、实则心细的师父,遭遇了何等惨祸?他们可曾想过,那承载着他们青春与汗水的医武馆,早已化作了冤魂萦绕的凶宅?
而那个本该拥有无数名字、被父母寄予厚望,最终却连一个正式名字都未能从父母口中得到的孩子——火独明,他是否看过这些信?他是否知道,在他尚未出世之时,他的父母曾为他的名字绞尽脑汁,曾为他的未来描绘过那样温暖而光明的蓝图?他是否知道,他的父亲,曾用那样笨拙又温暖的方式,试图记住每一个投奔到他门下的弟子?
凤筱想象着火独明看到这些信笺时的情景。是以怎样一种心情,将这些承载着父母最后温情与未竟梦想的遗物,小心翼翼地夹藏在这本厚重的医书里?是将其视为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念想,还是当作不敢轻易触碰的、最疼痛的伤疤?
她缓缓将散落的信笺重新归拢,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易碎的梦境。然后,她将它们,连同那本《青囊经疏注》,一起紧紧地、紧紧地抱在了胸前。
……
楼下,传来火独明似乎带着些许不耐的喊声:“小徒弟!下来吃饭!再磨蹭汤都凉了!”
那声“小徒弟”,自然而亲昵,与他父亲当年喊着“石墩”、“虎头”、“小猴儿”时,何其相似?
凤筱抬起手,用力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湿意,深吸了一口这满是尘埃与往事气息的空气。
“来了!”
她应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微哑,却异常清晰。
她抱着书和信,转身,一步步走下那吱呀作响的楼梯。每一步,都仿佛踏在那些未曾寄出的名姓之上,踏在那片早已冷却的、名为“桃李满天下”的灰烬之上。
……
光影在她身后明灭。
历史的尘埃,依旧在无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