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功宴上那盆“冷水”的效果是显着的。翌日清晨,当号角声再次划破朔方城的天空时,军营中弥漫的不再是胜利后的懈怠,而是一种沉淀下来的、更加凝练的肃杀之气。各级将领按照常胜昨夜最后的指令,迅速投入了针对性的操练之中。骑兵在校场上反复演练着高速机动中的队形保持与应对箭雨覆盖的防御动作;而徐辉祖则亲自带着一批军官和精锐哨探,深入城外复杂地域,实地推演和完善伏击战术中的战场遮蔽与预警环节。
常胜本人,则再次将自己关在了帅府书房。巨大的北疆舆图铺展在案上,她的目光越过刚刚经历战火的饮马河,投向了更北方,乌尔汗残部溃逃的方向,以及那片广袤而神秘的、属于北元之主扩廓帖木儿的势力范围。
乌尔汗新败,损兵折将,按照常理,他此刻最可能的选择有两种:一是收拢残兵,退往安全距离,与扩廓主力汇合,等待下一步指令;二是不甘失败,徘徊于朔方城外围,寻找报复的机会,同时严防明军再次出击。
王老将军和部分将领倾向于第一种判断,认为应当趁胜稳固城防,消化战果,应对扩廓可能到来的主力报复。这无疑是稳妥之策。
然而,常胜的手指,却缓缓在舆图上乌尔汗最可能驻扎休整的几个区域划过,最终停留在了一个名为“野马滩”的地方。那里距离朔方城约六十里,有一处小型水洼,背靠一片低矮的土丘,既能获得水源,又具有一定的隐蔽性,是溃败军队理想的临时落脚点。
“乌尔汗性情暴烈,睚眦必报。”常胜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冷静分析的光芒,“昨日遭此奇耻大辱,几乎全军覆没,他岂能甘心就此远遁?即便迫于形势需要后撤,也绝不会撤得太远,更不会毫无防备。他此刻,定然如同受伤的孤狼,一边舔舐伤口,一边用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朔方城,等待着任何可能报复的机会……甚至,期盼着我们因大胜而松懈,给他可乘之机。”
她的推断并非凭空臆测。通过对乌尔汗性格的分析,以及哨探回报其残部并未远遁百里,而是在三四十里外活动迹象模糊的情报,都指向了这种可能性。乌尔汗,还在附近!
“既然如此……”常胜的指尖在“野马滩”上轻轻一点,眸中寒光乍现,“与其等他恢复元气,或与扩廓主力汇合后卷土重来,不如……再送他一份‘大礼’!”
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主动出击,夜袭乌尔汗残营!
但这并非盲目的冒险。常胜深知,经过饮马河惨败,乌尔汗此刻必然如同惊弓之鸟,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极度敏感,营寨的警戒必定提升到最高级别。强攻硬打,即便成功,自身伤亡也必然惨重,得不偿失。
她的目标,并非全歼乌尔汗残部(那几乎不可能),而是要达成更重要的战略目的:进一步摧毁其士气,焚毁其粮草辎重,让其彻底失去短时间内威胁朔方的能力,甚至……若能再次重创乃至擒杀乌尔汗,将对北元士气造成又一次沉重打击!
“袭营之要,在于出其不意,攻其无备。然,乌尔汗此刻已有备,如何出其不意?”常胜陷入沉思,目光在舆图与脑海中储存的各类兵书战策、父亲手稿乃至一些江湖奇闻中搜寻着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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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常胜再次召集了徐辉祖、王老将军等核心将领于帅府议事。她没有绕弯子,直接抛出了自己的判断和意图。
“乌尔汗残部,并未远遁,此刻大概率盘踞于野马滩一带。”常胜开门见山,手指点在舆图上,“我意,今夜子时,遣精干小队,夜袭其营!”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反应各异。
王老将军首先皱眉,持重道:“将军,乌尔汗新败,犹如困兽,警惕性必然极高。夜袭虽为奇策,然风险巨大,若其有所防备,恐袭营不成,反遭其噬。是否……再观望几日?”
徐辉祖则目光闪动,并未立刻反对,而是沉吟道:“将军判断乌尔汗仍在附近,末将亦觉有理。袭营若能成功,确可收奇效。然,正如王老将军所言,如何确保‘出其不意’?乌尔汗吃过大亏,定会加倍防范。”
其他将领也大多面露疑虑,觉得此举过于行险。
常胜对他们的反应早有预料,她不慌不忙,开始阐述自己的全盘计划,其思路之缜密,角度之刁钻,再次让众将感受到了这位女帅用兵之“奇”。
“诸位所虑,皆是正理。正因乌尔汗有备,我等才需用‘非常’之法。”常胜声音沉稳,“此次袭营,主力并非强攻之士,而是‘水火’二物,辅以精干小队执行。”
“水?”徐辉祖敏锐地抓住了关键。
“不错。”常胜点头,“时值深冬,野马滩虽有水洼,然夜间必然封冻。乌尔汗残部败退仓促,所携粮草必定不多,取暖、饮马皆需取水破冰。我已查阅过往记载并询问本地老卒,野马滩之水,味咸涩,人马久饮易生腹胀,非到万不得已,不会作为首选。乌尔汗残部人困马乏,又惧我追击,定不敢分散远寻水源,多半会就近取用。”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芒:“我有一法,可令其水洼周边冰层,在特定时辰,变得‘脆弱不堪’,难以承重,甚至……融开部分!”
众将闻言,皆露惊容。寒冬腊月,令冰层自融?这近乎仙法!
常胜知道他们疑惑,解释道:“非是仙术。乃利用某些矿物(如硝石)遇水吸热,或特定化学反应,可局部、暂时降低冰点。此事我已着可靠工匠秘密试验,确有成效,虽不能化开整片水洼,但制造小范围冰面塌陷或薄化,足矣。” 她并未完全透露技术细节,这是需要严格保密的杀手锏。
“将军之意是……”徐辉祖似乎有些明白了。
“乌尔汗营寨,为取水方便,必靠近水洼。我军可先以少量精锐,携带此‘融冰’之物,秘密潜至水洼附近,伺机投入。待其巡夜或饮马人马踏上‘脆弱’冰面,发生意外,营中必然哗然混乱,注意力被吸引至水洼方向。”常胜勾勒出第一步。
“此为其一,‘水’攻扰敌。”她继续道,“其二,便是‘火’攻!待其营中因水洼异动而混乱,戒备重心转移之时,我主力袭营小队,则从其营寨侧后防御相对薄弱之处,借助夜色掩护,突入其营!目标明确——焚其粮草,烧其辎重,炸其马厩!”
她看向徐辉祖:“徐将军,你麾下可有擅长潜伏、爆破、纵火的敢死之士?”
徐辉祖精神一振,立刻道:“有!末将亲兵中便有数人,原为矿工出身,精通此道!亦有多名斥候,善于夜间潜行匿踪!”
“好!”常胜赞许道,“便由你挑选五十名此类精锐,组成袭营主力。需携带火油、引火之物,以及部分……‘地火’之材(少量火药,用于制造混乱和爆破重要目标)。记住,尔等任务非是杀敌,而是放火!火起之后,无论战果如何,立刻依预定路线撤离,不可恋战!”
“末将明白!”徐辉祖凛然领命,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这种精确定点、快进快出的特种作战,正合他胃口。
“那‘水’攻之事,由何人执行?”王老将军问道,这任务同样关键且危险。
常胜目光扫过众将,最终落在了因为伤未被安排主攻任务而有些闷闷不乐的赵莽身上。
“赵莽!”
赵莽猛地抬头:“末将在!”
“你伤势未愈,不宜强攻。然,你勇力过人,且性子悍猛,正适合执行这‘水’攻扰敌之任!”常胜看着他,“本将军予你二十名机敏敢战之士,携带‘融冰’之物,潜行至野马滩水洼附近。待看到营中灯火大部分熄灭,巡夜交接之机,便将此物投入水洼关键位置!而后,制造些许声响,吸引敌军注意,待其混乱,便可悄然撤回!可能做到?”
赵莽闻言,顿时激动起来,虽然不能亲手砍杀,但这任务同样刺激重要,他拍着胸脯(小心避开了伤口)吼道:“将军放心!俺老赵定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让那些鞑子喝一肚子凉水!”
常胜微微颔首,最后看向王老将军:“老将军,朔方城防,依旧交由您。同时,请选派两百骑兵,由一员稳重大将率领,于野马滩以南十里处接应。若袭营小队顺利撤回,便接应回城;若遇敌军追击,则负责阻敌断后。”
“老夫领命!”王老将军见常胜计划周详,思虑缜密,也不再反对,郑重应下。
“诸位,”常胜环视众人,声音沉肃,“此次行动,贵在隐秘与突然!所有参与人员,需严格筛选,行动细节,除在场之人外,不得泄露分毫!各部依计准备,入夜后,分批秘密出城!”
“得令!”
一场针对惊弓之鸟的精准夜袭,在常胜的运筹下,悄然拉开了序幕。夜幕,将成为这支利剑最好的掩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