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紫禁城还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只有巡夜侍卫的灯笼如同游动的萤火,在巍峨的宫墙间明灭。乾清宫东暖阁,御书房内,却已是灯火通明。
洪武皇帝朱元璋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后,身着一袭玄色常服,未戴冠冕,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映衬着他那张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更显威严与深沉。他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漕运的急报,此刻正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笃笃”声。
侍立在一旁的,是年迈却精神矍铄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景弘,他低眉顺目,呼吸轻缓,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下首,坐着两位心腹重臣:一位是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少师吴沉,他代表着朝中清流与儒学正统;另一位,则是年富力强、面容精悍的中军都督府佥事,驸马都尉李坚,他出身淮西勋贵,深得帝心,掌管着部分京营兵权,是皇帝在军中的耳目和利刃。
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清冷的气息,混合着陈年墨锭和书卷的味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说说吧,”朱元璋缓缓睁开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吴沉和李坚,声音带着一丝宿夜未眠的沙哑,“这几日,京城里,关于咱们这位新晋镇国公,都有些什么动静?”
李坚率先起身,躬身回道:“回陛下,常国公回府后,深居简出,除了昨日轻骑前往京郊大营探视伤兵,并未与其他朝臣过多往来。府门紧闭,谢绝了一切访客和贺仪。”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市井坊间,流言颇多。”
“哦?都是些什么流言?”朱元璋端起手边的温茶,呷了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李坚斟酌着词句:“多是些……无知小民的妄议。有惊叹其功业者,亦有……非议其女子身份,妄测圣意,甚至……诋毁其品性的污秽之语。”他没有具体描述那些“污秽之语”,但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
“妄测圣意?”朱元璋放下茶杯,目光锐利地看向李坚,“怎么个妄测法?”
李坚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头垂得更低:“有……有些宵小之辈,妄言常国公功高震主,陛下封赏乃是……乃是不得已的安抚之策。”
“砰!”
朱元璋的手指重重敲在御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吴沉和李坚心头俱是一凛,连王景弘的眼皮都微微跳动了一下。
“放肆!”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之威,“朕赏功罚过,乃奉天承运,何来‘不得已’之说?查!给朕彻查!这些流言是从哪个阴沟里传出来的!一经查实,散播者,立斩不赦!幕后指使者,严惩不贷!”
“臣遵旨!”李坚连忙应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知道,皇帝这番震怒,半是真,半是假。真的是对流言牵扯到“圣意”的恼怒,假的则是……这些流言中,未必没有一部分,恰恰迎合了皇帝内心深处某些不便言说的思绪。
“陛下息怒。”吴沉这时缓缓开口,声音沉稳,“流言蜚语,如同野草,烧之不尽,唯有以正视听,方能遏制。常国公之功,彪炳史册,陛下之封赏,亦是昭告天下的圣断。些许宵小之言,动摇不了国本,亦玷污不了常国公的清誉。待常国公日后多立新功,自然清风涤荡,玉宇澄清。”
朱元璋冷哼一声,面色稍霁:“吴爱卿所言,是老成谋国之道。只是这‘日后立新功’……”他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幽深,“李坚,军中对此事,有何议论?”
李坚小心翼翼地回答:“回陛下,军中……反应不一。北征回来的将士,对常国公自然是心悦诚服,感念其带领他们立下不世之功,也感念其体恤士卒。但……其他各卫所,尤其是部分老将麾下,难免……有些微词。”
“说下去。”
“是。主要也是围绕常国公的女子身份。有人认为,此例一开,恐阴盛阳衰,乱了军中纲常。也有人……担心常国公声望过高,其在北疆一手提拔的将领,如今遍布边军要职,恐……恐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李坚硬着头皮,说出了最敏感的部分。
御书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朱元璋的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敲击桌面,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泛白的天际。良久,他才幽幽叹道:“功高,则震主。权重,则生疑。此乃千古不易之理。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这句话,像一块冰,投入了在场三人的心中。吴沉眉头微蹙,李坚则是心中一紧。
“陛下,”吴沉沉吟片刻,道,“常国公对陛下之忠心,天地可鉴。北征期间,军报详实,并无隐瞒;缴获之物,尽数上缴;扩廓投降,亦是第一时间奏报朝廷。其谨守臣节,并无逾越之处。”
“朕知道。”朱元璋打断了他,语气带着一丝复杂,“正因为她谨守臣节,立下旷世奇功,朕才更不能负她,必须给她这国公之位,给她这无上荣光。否则,天下人会如何看朕?史笔如铁,朕不能留下刻薄寡恩、鸟尽弓藏的名声。”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说给两位心腹听:“可是,赏了她,朕心里,就真的能全然安心吗?她才二十出头啊!如此年轻,就已位极人臣,军功、声望、乃至在边军中的根基,都已如此深厚。她现在是没有异心,可以后呢?十年后,二十年后呢?她若有了子嗣,她的子嗣呢?或者,即便她始终忠心,她麾下那些骄兵悍将,会不会有一天,为了更大的富贵,行那黄袍加身之事?”
“陛下!”吴沉和李坚同时变色,这话实在太重了。
朱元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必惊慌:“朕只是把最坏的可能,摆在台面上而已。未雨绸缪,是一个皇帝的本分。”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李坚:“魏国公府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徐辉祖……对常胜,是何态度?”
李坚愣了一下,没想到皇帝会突然问起这个,忙回道:“徐小公爷……自北征归来后,似乎沉稳了许多。昨日常国公去京郊大营,他并未同行。至于态度……听闻在徐府家宴上,曾有女眷非议常国公,被徐小公爷出言制止了。”
“哦?”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芒,“徐家小子,倒是有几分气度。”
早朝的时间快到了,吴沉和李坚告退离去,准备参加朝会。御书房内,只剩下朱元璋和王景弘。
朱元璋没有立刻起身,他依旧坐在御案后,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手指轻轻摩挲着一方温润的田黄石镇纸。
“景弘,”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你说,朕该如何安置这颗……最璀璨,却也最扎手的明珠?”
王景弘躬着身子,声音尖细而恭谨:“老奴愚钝,军国大事,不敢妄议。陛下天纵圣明,心中必有乾坤。”
朱元璋嗤笑一声:“少跟朕打马虎眼。朕让你说,你就说。”
王景弘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道:“老奴以为,常国公如今正如那绝世名剑,锋芒太露,藏则生锈,用则……恐伤主。需得一上佳剑鞘,既能敛其锋芒,又能为其定位,使其永为陛下手中利刃,而非悬于头顶的……危刃。”
“剑鞘?”朱元璋咀嚼着这个词,眼中精光一闪,“继续说。”
“是。”王景弘的声音更低了,“常国公年已及笄,至今未婚配。此乃陛下可以着意之处。若能为她择一良婿,使其有所牵绊,有所归属,将她的心力,从纯粹的军国大事,稍稍分润至家庭伦常……或许,能化解其过于刚锐之气。再者,联姻之后,她便不再是孤悬于朝堂之外的‘异数’,而是融入了勋贵体系之内,其荣辱便与整个体系息息相关,有些事,反倒……好办了。”
朱元璋缓缓点头,王景弘的话,句句都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赐婚,这是一举多得的好棋。
第一,可以示恩。皇帝亲自为其择婿,这是何等的荣宠?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彰显皇恩浩荡。
第二,可以羁縻。婚姻家庭,子女牵绊,最能消磨人的锐气和野心。再锋利的剑,收入鞘中,锋芒自敛。
第三,可以制衡。关键在于,将她赐婚给谁?
朱元璋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几个名字,最终,定格在了“徐辉祖”三个字上。
徐辉祖,徐达长子,年轻一代勋贵中的翘楚,能力、声望俱佳。更重要的是,徐家是开国第一勋贵,根基深厚,与皇室关系密切(徐达长女为燕王妃)。将常胜赐婚给徐辉祖:
首先,门当户对。镇国公配魏国公,无人可以指摘。
其次,相互制衡。常胜军功卓着,但在京城根基浅薄;徐家根基深厚,但在新一代中军功稍逊。两者结合,看似强强联合,实则彼此牵制。常胜需要借助徐家在朝堂的影响力,徐家或许也想借常胜的军功和声望巩固地位。这种微妙的平衡,正是皇帝乐于见到的。
再次,便于监视。将常胜纳入徐家,等于将她放在了皇帝最信任的勋贵家族之一的眼皮子底下。徐辉祖是忠是奸,朱元璋自有判断,但至少,徐家整体是对皇室忠诚的。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斩断其他可能。常胜这样的女子,若让其自行婚配,或是被其他有心势力(如藩王)求娶,后果不堪设想。必须由他这位皇帝,亲手为她戴上这具最华美、也最牢固的“枷锁”。
想到这里,朱元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深沉的笑意。那是一种将天下万物都视为棋子,运筹帷幄的满足感。
“拟旨。”他淡淡开口。
王景弘立刻趋步上前,准备好笔墨。
“朕,感念镇国公常胜之功,体恤其忠勇,特赐婚于魏国公徐辉祖。佳偶天成,以示朕抚慰功臣之心,亦成全一段门当户对之良缘。择吉日完婚。”
没有询问,没有商量,只有不容置疑的恩赐与安排。
这就是帝王心术。给你无上荣光,也给你无形枷锁。用最温情的名义,行最彻底的掌控。
圣旨抵达镇国公府时,已是午后。
常胜正在书房审阅兵部送来的关于军事学堂选址的初步方案。听闻天使降临,她整理衣冠,来到前厅接旨。
当司礼监太监用那特有的尖细嗓音,清晰地将赐婚的旨意念出时,饶是常胜心志坚毅如铁,此刻也不由得心神剧震!
徐辉祖?
那个在北征路上与她有过争执,也在并肩作战中逐渐相互了解的魏国公?
她瞬间明白了。这根本不是简单的婚配,这是皇帝精心设计的一步棋!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联姻!
她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低着头,双手在袖中悄然握紧。脑海中闪过北疆的风雪,闪过阵亡将士的面孔,闪过那些恶毒的流言,最后定格在皇帝那双深沉难测的眼睛上。
她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和……屈辱。
她拼尽性命换来的功业,最终却连自己的婚姻都无法自主,要成为皇帝平衡朝堂、安抚人心的工具?
“镇国公,接旨吧。”宣旨太监笑眯眯地看着她,将明黄的绢帛递到她面前。
常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知道,此刻她没有拒绝的余地。抗旨不尊,是死罪,也会让她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付诸东流。
她缓缓抬起双手,接过那沉甸甸的、决定了她未来命运的圣旨。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一丝情绪:
“臣,常胜,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站起身,面容依旧平静,只是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属于少女的、或许曾对婚姻有过朦胧憧憬的光彩,彻底熄灭了,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几乎是同一时间,圣旨也抵达了魏国公府。
徐辉祖正在校场练枪,闻讯匆匆赶回,沐浴更衣后接旨。
当听到“赐婚镇国公常胜”时,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手中的马鞭“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常胜?那个在沙盘推演上击败他,在战场上与他并肩作战,眼神清亮而坚定的女子?那个让他心情复杂,既有敬佩,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女子?
他要娶她?
不是通过媒妁之言,不是通过两情相悦,而是通过这样一道冷冰冰的圣旨?
徐母站在一旁,脸色也是变了又变。她虽然对常胜的印象有所改观,但也从未想过让她成为自己的儿媳!那样一个声名赫赫、杀伐决断的女子,如何能执掌中馈,相夫教子?这……这成何体统?
“辉祖,接旨。”徐母见儿子失态,连忙低声提醒。
徐辉祖回过神来,看着宣旨太监那意味深长的笑容,心中五味杂陈。有震惊,有茫然,有一丝被安排的恼怒,但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悸动?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撩袍跪下,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
“臣,徐辉祖,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接过圣旨,感觉手中的分量,比他那杆几十斤重的长枪还要沉重。
这不仅仅是一桩婚姻,这是一道枷锁,一个漩涡,将他,将徐家,都与那位光芒万丈又处境微妙的女国公,牢牢捆绑在了一起。
未来的路,是福是祸?
徐辉祖抬起头,望向镇国公府的方向,目光复杂难言。
而此刻的紫禁城中,朱元璋听着王景弘回报两府接旨的情形,满意地点了点头。
棋子,已经落下。接下来,就看这盘棋,如何按照他的意志,继续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