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
夜已深沉，宫漏滴滴答答，计算着这漫长而煎熬的时辰。阁内只点了几盏宫灯，光线昏黄，将朱元璋孤寂的身影投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拉得忽长忽短，摇曳不定。白日里在奉天殿强行压下的滔天怒意，此刻在这私密的空间里，已尽数化为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以及一种糅合了失望、焦灼与冰冷审视的复杂心绪。
他屏退了所有内侍，独自坐在御案之后。案上，除了那方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玉玺和堆积的奏章外，此刻还静静地躺着那个由太子朱标紧急呈送来的紫檀木匣。
朱标方才告退时那激动而又隐含忧虑的神情，犹在眼前。能让一向温润持重的太子如此失态，甚至不惜深夜闯宫，这匣中之物，定然非同小可。
朱元璋伸出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曾执过讨饭棍、也握过屠龙刀的手，缓缓打开了木匣。里面依旧是那块粗布包裹。他解开麻线，展开了那叠纸张。
《北伐十策》。
目光扫过标题，他的眉头便是一拧。北伐？好大的口气！如今北疆糜烂，守尚且艰难，何谈北伐？
带着一丝惯有的怀疑和居高临下的审视，他开始阅读。
起初，他的眼神是冰冷的，带着帝王对任何未经证实之言的天然不信任。然而，仅仅读完开篇对敌我态势的分析，他敲击桌面的手指便骤然停了下来。那分析精准得如同亲见，将他心中隐忧、军中弊病，一一点破，分毫不差！
他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体，昏黄灯光下，那双鹰目锐光爆射，所有的疲惫和懈怠瞬间被驱散。他一页页，一行行，看得极慢，极仔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砸在他的心头。
“弃守诱敌，精骑扰袭，利用地势，分化瓦解……”
一条条策略，如同黑暗中骤然划过的闪电，将他因朝堂争吵而淤塞的思绪，猛地劈开了一道裂口！这已非寻常的军事方略，这是一套完整的、环环相扣的、充满了主动与进攻精神的战略体系！其眼光之毒辣，布局之深远，用计之奇诡，尤其是那种跳出当前困局、从更高层面掌控全局的气魄，让他这个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开国之君，都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妙！实在是妙！
他甚至能想象到，若依此策而行，扩廓帖木儿那看似不可一世的铁骑，将会陷入何等被动挨打的泥沼！坚壁清野会让他们抢不到粮草，精骑骚扰会让他们日夜不宁，层层设伏会不断放干他们的血，内部分化则会从内部瓦解他们的斗志！
这已不仅仅是解北疆之危，这简直是……这简直是为大明量身定做的、一举扫荡北元残余的宏图霸业之基！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荡在他胸中冲撞！是了！这才是他朱元璋应该采取的策略！这才是配得上他大明国威的方略！朝堂上那些废物，只知道守！守！守！何曾有过这般气吞万里如虎的魄力？！
他猛地一拍御案，震得笔架乱颤，几乎要脱口赞出声来！如此大才！此人是谁？！是哪个被他忽略、埋没于草莽或微末之中的绝世奇才？！若得此人，北疆何忧？！大明何忧？！
激动与求才若渴的心情，让他苍老的脸上泛起一丝潮红。他迫不及待地翻到最后一页，目光如电，射向落款之处——
“罪臣之女，常遇春之后——常胜，泣血谨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朱元璋脸上的潮红瞬间褪去，化为一种极致的、难以置信的僵硬。他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毒针狠狠刺了一下！握着奏疏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嘎吱”的轻响，手背上青筋暴起。
常胜？！
常遇春的女儿？！那个……那个被他下旨抄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浣衣局为奴的常家之女？！
怎么会是她？！
一个罪奴！一个年仅十六岁的女子？！
荒谬！这简直荒谬绝伦！！
一股被戏弄、被冒犯的暴怒，混合着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如同火山岩浆般，猛地冲上他的头顶！他几乎要当场将这叠该死的纸张撕得粉碎！
但……那纸上字字珠玑、鞭辟入里的策略，那仿佛仍在眼前闪动的智慧光芒，却像一根冰冷的绳索，死死地勒住了他即将爆发的怒火。
他死死地盯着那行落款，目光仿佛要将其烧穿。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常遇春那张黝黑、豪迈、带着纯粹笑容的脸。
伯仁……
他在心中无声地念着这个许久未曾提及的名字。
他想起了采石矶之战，常遇春单舟踏船，如天神下凡；想起了鄱阳湖血战，常遇春身先士卒，锐不可当；想起了北伐路上，常遇春每每为先锋，所向披靡，却从无骄矜之色，对自己这个皇帝，始终保持着那份近乎愚直的忠诚……
“陛下，俺老常是个粗人，就会打仗！您指哪儿，俺打哪儿！”
那憨直的声音，犹在耳畔。
常遇春是他手中最锋利、也最让他放心的一把刀。他从未担心过常遇春会背叛，因为那是个纯粹的军人，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可如今，他的女儿……一个本该在浣衣局的污泥中挣扎等死的罪女，却献上了这样一份足以震动朝野、堪称国士无双的《北伐十策》！
这算什么？常家的报复？还是……常家血脉中那无法磨灭的、属于将星的传承？！
欣赏与忌惮，如同两条毒蛇，在他心中疯狂地撕咬、纠缠。
他欣赏这份才华，甚至可以说，是极度渴望！北疆危局，朝堂无人，这份《十策》的出现，无异于雪中送炭，是他目前能看到的最好、也可能是唯一的破局希望！若因作者身份而弃之不用，他朱元璋，岂非自毁长城，成了昏聩之君？
可他也深深地忌惮！常家是罪臣！是他亲自下旨处置的！启用常胜，等于打他自己的脸！等于向天下人宣告，他当初对常家的处置，是错的？至少，是埋没了人才？更何况，一个罪臣之女，拥有如此惊世之才，若心怀怨望，他日得势，岂非更大的祸患？！
而且，她一个深宫罪奴，如何能对千里之外的战局了如指掌？这奏疏上的字迹，绝非她亲笔，是何人所书？这背后，是否还隐藏着其他势力？是那些对蓝玉案心怀不满的旧部？还是……
猜疑，如同藤蔓，瞬间爬满了他那颗充满权谋机变的心。
他缓缓坐回龙椅，仿佛被抽空了力气。昏黄的灯光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那上面写满了挣扎与权衡。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乾纲独断的开国大帝，更像一个在命运岔路口艰难抉择的孤独老人。
一边是社稷江山，一边是帝王威严与猜忌。
他用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奏疏上“常胜”那两个刺眼的字。冰凉的纸张，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殿外，寒风呼啸，卷过宫殿的飞檐，发出如同鬼泣般的呜咽声。
许久，许久。
朱元璋眼中所有的激烈挣扎，终于缓缓平息下去，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幽暗。他抬起头，望向窗外无边的黑夜，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烽火连天的北疆，也看到了浣衣局那个在冰冷河水中挣扎的少女身影。
他缓缓地、极其轻微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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