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变革,如同地壳下奔涌的岩浆,表面虽因严苛军令与高效执行而维持着一种沸腾的秩序,但其引发的震动与热量,却不可避免地向外扩散,搅动了北疆看似凝固的局势。就在新军操练如火如荼、全军上下目光向内之际,一股潜藏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危机的第一个信号,来自一次看似寻常的边境巡逻。
一支由新任哨官(原赵莽麾下悍卒,因训练刻苦被提拔)率领的“三才阵”小队,在朔方城以北三十里处的“野狼峪”例行巡逻时,遭遇了小股北元游骑的精准伏击。若非新阵防御得力,小队反应迅速,拼死杀出重围,险些全军覆没。带队的哨官身负轻伤,回来后向徐辉祖禀报时,仍心有余悸:“将军,那伙鞑子邪门得很!不像往常那样乱冲乱杀,像是早就知道我们会走那条路,埋伏的位置刁钻得很!”
几乎在同一时间,一支向城外预设补给点秘密转运少量精粮和箭矢的小队,在深夜返回途中,于靠近城墙的“乱葬岗”附近,遭遇了冷箭袭击,虽未造成人员死亡,但一名民夫中箭受伤,运送的物资也散落部分。
两起事件,间隔不久,目标明确,手法精准,绝非偶然。
消息传回帅府,常胜正在与徐辉祖、王老将军推演沙盘。闻报,书房内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
“看来,有人坐不住了。”常胜放下代表己方部队的小旗,声音冷冽,“我们的动作,已经引起了扩廓的注意。而他,在我们内部,有眼睛。”
王老将军面色阴沉:“定是那些该死的细作!边军之中,历来不乏北元收买的败类!只是往日军纪涣散,信息传递迟缓,难以察觉。”
徐辉祖看向常胜,眼神锐利:“将军,此事必须彻查!否则,我军一切动向,皆在敌酋眼底,新军未成,恐遭暗算!”
常胜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朔方城灰蒙蒙的天空,沉思片刻,道:“敌暗我明,贸然大规模排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发军心惶惶。需引蛇出洞,顺藤摸瓜。”
她转过身,目光扫过徐辉祖和王老将军:“此事,需机密进行。徐将军,你暗中挑选一批绝对可靠、机敏善战的士卒,要生面孔,混入各营及辅兵、民夫之中,留意异常动向,尤其是对军中事务过分好奇、或与外界有非常规接触者。王老将军,您德高望重,请协助稳定军心,对外只宣称是寻常虏骑袭扰,加强戒备即可,切勿露出风声。”
“末将(老夫)遵命!”二人领命,深知此事关系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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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朔方军内部悄然撒开。
然而,对手显然也非易与之辈。接连几日,徐辉祖派出的暗哨并未发现明显异常,那隐藏的“眼睛”仿佛彻底沉寂了下去。军营中一切照旧,操练、戍守、后勤,井然有序,仿佛之前的袭击只是意外。
但常胜并不急躁。她知道,越是如此,越说明对手的狡猾与谨慎。她在等,等一个能让对方再次行动的机会。
机会,很快被她主动创造出来。
三日后,常胜在帅府召集高级将领,举行了一次关于“春季攻势预想”的军议。与会者仅限于徐辉祖、王老将军等寥寥数名核心将领。军议内容严格保密,帅府内外守卫森严。
军议中,常胜煞有介事地提出了一个大胆的“作战计划”:鉴于新军初成,士气可用,拟于十日后,趁北元可能因春季牧草未生、人马疲惫之机,集中朔方主力,出野狐岭,奇袭北元位于“黑水河”畔的一处重要物资囤积地。她在沙盘上详细标注了进军路线、攻击目标,甚至讨论了后勤补给的具体安排。
整个过程,常胜表情严肃,分析入情入理,徐辉祖等人虽心知这很可能是个诱饵,但也配合着进行了激烈的“讨论”,最终“勉强”达成了共识。
军议结束后,各位将领面色凝重地离开帅府,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次绝密的战略决策。
然而,就在军议结束不到两个时辰,负责监视城中一家名为“胡记”皮货店(此店背景复杂,与关外有贸易往来,早已在怀疑名单之上)的暗哨,便传回了紧急消息:军议结束后不久,一名在帅府外围担任杂役的辅兵,行为鬼祟地出现在了“胡记”皮货店的后门,与店内一名伙计短暂接触后迅速离开。
“鱼,上钩了。”常胜接到徐辉祖的密报时,眼中寒光一闪。
她没有立刻抓捕那名辅兵和皮货店伙计,而是下令:“严密监控,放长线。我要知道,这条线,最终连到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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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气氛外松内紧。
帅府开始秘密进行“战役准备”的迹象:少量精锐部队开始进行夜间出城演练;后勤司开始征集驼马、准备干粮;甚至有几名哨探被派往“黑水河”方向,一切都像是为了十日后那场并不存在的奇袭做铺垫。
隐藏在暗处的敌人,显然也接收到了这些“信号”,变得活跃起来。
通过那名被监控的辅兵,暗哨顺藤摸瓜,又发现了另外两名可疑分子:一名是负责军中部分车马调度的司务官,另一名,竟是伤兵营里一名看似老实巴交、负责煎药杂役的老兵!
这条间谍网络,竟然已经渗透到了军营的不同层面!
同时,对“胡记”皮货店的监控也发现了端倪。那名与辅兵接头的伙计,在次日凌晨,借出城采购皮毛为由,企图将情报送出。但他未能如愿,徐辉祖早已派人伪装成马匪,在预定交接情报的荒僻地点设伏,人赃并获!从其身上搜出的,正是用密写药水书写在羊皮卷内部的、关于“奇袭黑水河”的详细计划!
审讯在绝对秘密的情况下进行。那伙计起初还百般抵赖,但在确凿证据和心理攻势下,最终崩溃,招认了自己是北元埋藏在朔方城多年的“钉子”,负责接收和传递情报。但他声称,只与那名辅兵单线联系,对网络中的其他人并不知情,情报最终传给谁,他也不清楚,每次都是放在指定死信箱,由更高层级的人取走。
线索,似乎在那名辅兵和这名伙计这里断了。
“看来,还有更大的鱼,藏在更深的水底。”徐辉祖向常胜汇报时,面色凝重。
常胜看着那张作为物证的羊皮卷,指尖轻轻敲击桌面:“无妨。既然他们喜欢玩真假难辨的游戏,那我们,就送他们一份‘大礼’。”
一个将计就计、彻底清除内患的计划,在她脑海中迅速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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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胜再次召集了那次参与“军议”的核心将领。
“戏,要做足。”她部署道,“‘奇袭’计划,照常‘准备’。但真正的主力,要秘密调整布防。徐将军,你亲自带队,挑选最精锐的、熟知新阵法的三千人马,秘密移防至野狐岭与朔方城之间的‘落鹰涧’隐蔽待命。王老将军,朔方城防务,由您全权负责,外松内紧,严防死守。”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道冷芒:“至于那份‘奇袭’计划,我们稍作修改。将出击日期,提前三日!并将真正的伏击地点,设在‘落鹰涧’!将这个修改后的‘绝密’计划,‘不小心’地泄露给那个车马司的司务官。”
徐辉祖立刻明白了常胜的意图:“将军是想……引蛇出洞,聚而歼之?”
“不错。”常胜点头,“他们既然相信了第一次,就会相信第二次。得知我军提前行动,且路线经过利于伏击的落鹰涧,扩廓绝不会放过这个‘重创’我军的良机。他必会派兵提前设伏。而我们,就在落鹰涧,以逸待劳,反过来伏击他们的伏兵!同时,城内,借此机会,将所有已暴露和可能暴露的细作,一网打尽!”
这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计划,赌的是对手的贪婪和对已获情报的信任。
“那名司务官,如何确保他一定会将情报送出?且不被怀疑?”王老将军问道。
“我会给他创造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常胜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比如,一份需要他紧急调拨车马、支援‘提前行动’的‘绝密’手令,‘不小心’放在他一定能看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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计划紧锣密鼓地展开。
一切都按照常胜的剧本进行。一份标注着“提前三日”、“路线经落鹰涧”的修改版作战计划(当然是假的),被巧妙地让那名车马司的司务官“意外”获知。与此同时,军营中“提前行动”的迹象更加明显,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暗中的眼睛,紧紧盯着这一切。
那名司务官在获知“绝密”后,果然按捺不住,于当夜子时,借口检查马匹,溜出了营房,来到了城中一处荒废的土地庙。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情报塞进了庙中石香炉的底座下。
然而,他的一切行动,早已在严密的监控之下。
在他离开后不久,一条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悄然出现在土地庙外,警惕地观察四周后,迅速潜入庙内,取走了情报。
负责监控的暗哨首领,是徐辉祖麾下一名极其擅长追踪潜伏的百户。他借着微弱的月光,看清了那取信人的侧脸,心中不由一震!
竟然是他?!
消息火速传回帅府。
“确定看清了?”徐辉祖盯着那名百户,语气森然。
“千真万确!将军,就是他——都督佥事,冯远!”百户斩钉截铁地回道。
冯远!朔方军中地位仅次于徐辉祖和王老将军的高级将领之一!掌管部分军纪与城防巡查,位高权重!谁能想到,这条隐藏在军中的最大毒蛇,竟然是他!
徐辉祖倒吸一口凉气,立刻向常胜禀报。
常胜听到这个名字,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片冰寒:“果然是他。我早觉此人言行有些微妙,只是缺乏证据。位置如此之高,难怪能接触到核心军机,也能庇护其下的间谍网络。”
“将军,是否立刻将其拿下?”徐辉祖请示,手按剑柄,杀气凛然。
“不。”常胜摇头,“现在动他,会惊动城外之敌。让他把情报送出去。我们要的,是里应外合,将他们彻底清除!”
她目光如炬,仿佛已穿透黑夜,看到了落鹰涧那即将到来的血火厮杀,以及朔方城内,那最后的清算时刻。
谍影重重,终现端倪。而猎手与猎物的角色,即将在常胜的谋篇布局中,彻底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