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公府,张灯结彩,喧嚣鼎沸。
这场由皇帝钦赐、两大顶级国公府联姻的婚礼,其隆重程度,堪称开国以来之最。从镇国公府到魏国公府,十里御街净水泼洒,红毡铺地。仪仗煊赫,鼓乐喧天,聘礼、嫁妆流水般抬过,引得全城百姓倾巢而出,围观这旷世难见的盛况。空气中弥漫着鞭炮的火药味和喜庆的香气,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应景的笑容,说着吉祥的贺词。
然而,在这极致的热闹与奢华之下,涌动着的是无数揣测、好奇与审视的目光。所有人都想知道,这桩前所未有的婚姻,这对被强行捆绑在一起的男女,将如何开始他们的“新婚之夜”。
新娘常胜,身着繁复沉重的大红织金凤穿牡丹纹嫁衣,头戴沉甸甸的九龙四凤珠翠冠,面前垂着厚重的珍珠流苏。她由女官和婢女搀扶着,完成了一系列冗长而繁琐的礼仪。她的动作标准,姿态优雅,无可挑剔,仿佛一尊被精心装扮的玉雕。珍珠流苏遮挡了她的面容,无人能窥见其下的神情。
新郎徐辉祖,同样身着大红国公品级的吉服,英挺不凡。他周旋于宾客之间,应对得体,笑容却似乎总隔着一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疲惫。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那个静坐于喧闹中心、却仿佛置身事外的红色身影,复杂难言。
喧嚣终有尽时。
当最后一波闹洞房的勋贵子弟被笑着劝离,当寝殿外最后的脚步声和笑语声渐渐远去,偌大的、被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新房,终于陷入了沉寂。
红烛高燃,跳跃的火光将室内映照得一片暖融。帐幔是红的,被褥是红的,窗棂上贴着的硕大“囍”字也是红的。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合欢香和酒气,以及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默。
常胜依旧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仍在军中点将。那顶沉重的珠冠已被取下,置于一旁的妆台上,但嫁衣依旧层层叠叠地束缚着她。
徐辉祖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没有立刻上前。他解下了吉服的外袍,只着中衣,身形挺拔。他看着烛光下那道清冷的身影,一时不知该如何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从未想过,自己的洞房花烛夜,会是这样一番光景。没有温存,没有期待,只有两个被迫捆绑在一起的、同样骄傲而清醒的灵魂,在这片象征结合的红海中,无言对峙。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走到桌边,倒了两杯合卺酒。琥珀色的酒液在白玉杯中微微晃动。他端起一杯,走到常胜面前,将另一杯递向她。
“按礼制,该饮合卺酒。”他的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有些干涩。
常胜缓缓抬起头。
烛光映照下,她的脸洗尽铅华,更显清丽,却也更加苍白。那双平日里清澈坚定、或在朝堂上锐利如刀的眸子,此刻平静无波,深不见底,仿佛两口封冻的寒潭,映不出半点红烛的暖意,也映不出眼前新郎的身影。
她没有立刻去接那杯酒,目光平静地落在徐辉祖脸上,审视着,衡量着。
徐辉祖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他能感受到她目光中的冷静,那是一种剥离了所有世俗情绪,直达问题核心的锐利。这让他心中那点残存的、属于新郎的微妙心绪,也彻底消散了。
终于,常胜伸出手,接过了酒杯。她的手指修长有力,指尖冰凉,与他温热的手指一触即分。
两人按照礼仪,手臂相交,饮下了杯中之酒。
酒液辛辣,带着一丝苦涩的回味,滑入喉中。
酒杯放回托盘,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这声响,仿佛打破了最后一点虚假的温情面纱。
常胜没有重新坐回去,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被红灯笼映照得有些诡异的庭院。她的声音清冷,打破了沉默,也撕开了所有伪装:
“徐公爷,”她用的是朝堂上的称谓,而非夫妻间的,“这桩婚事,你我都心知肚明,是陛下的权术,是平衡朝局、安抚人心的棋子。”
徐辉祖看着她挺直而孤峭的背影,没有否认。他走到她身侧不远处,同样望向窗外:“圣意难测,亦难违。”
“是啊,难违。”常胜轻轻重复了一句,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嘲弄。她转过身,目光再次直视徐辉祖,眼神锐利如刀,“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必演戏,更不必期待那些不切实际的夫妻之情。不如,开诚布公,谈一桩合作。”
“合作?”徐辉祖挑眉。他猜到今夜不会寻常,却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
“不错。”常胜的声音冷静得近乎冷酷,“在外,我们是陛下赐婚、门当户对的夫妻,需维持体面,共同应对来自各方的窥探、拉拢与打击。你的魏国公府,我的镇国公府,自此荣辱与共,至少在表面上,必须是一体。”
她顿了顿,继续道,条理清晰,如同在部署一场战役:“在内,我们是盟友。你有你的抱负和徐家的责任,我亦有我的坚持和常家的道路。我们互不干涉,各有界限。这间寝殿,日后你可不必再来。我们各自保有独立的院落和空间。”
徐辉祖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他承认,她说的是最现实、也最可能避免日后无尽麻烦与痛苦的方式。但听着她如此清晰地将界限划得分明,将“夫妻”定义为“盟友”,他心中还是泛起一丝莫名的涩意。
“常国公倒是思虑周全。”他语气平淡地回应。
“形势所迫,不得不虑。”常胜毫不在意他语气中的那点微妙,“此外,朝堂之上,若遇关乎国本、边防大事,你我或可商议,一致对外。但若理念相左,也请直言,不必勉强。”
“这是自然。”徐辉祖点头,“徐某虽不才,却也知‘和而不同’之理。”
“很好。”常胜似乎松了口气,但眼神依旧警惕,“最后,关于子嗣……”
提到这个问题,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紧绷。子嗣,是联姻最重要的目的之一,是维系两个家族纽带最实质的东西,却也可能是未来最大纷争的源头。
徐辉祖看着她瞬间更加冷硬的神色,心中了然。他沉默片刻,开口道:“此事……不急。陛下虽有意,但主动权,在你我。若无共识,可暂缓。”
他这个回答,有些出乎常胜的意料。她本以为,作为男方,尤其是徐家这样的家族,会对子嗣更为迫切。他此刻的退让,是体贴,还是另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
她仔细审视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虚伪或算计。但徐辉祖的目光坦荡,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沉稳。
“好。”常胜最终点了点头,这已比她预想的最好情况还要好一些,“那就……依此约定。”
一场始于政治的合作关系,在这新婚之夜,以最冷静、最务实的方式,被确立下来。
协议既成,室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少了几分对峙的剑拔弩张,多了几分尘埃落定后的空旷与疏离。
“夜色已深,徐公爷请自便吧。”常胜走到床榻边,开始自行解开发髻,语气恢复了平淡,带着送客的意味。
徐辉祖看着她熟练地卸下那些繁复的头饰,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新嫁娘的羞涩与无措,仿佛只是在结束一天寻常的军务。他心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
“你好生休息。”他留下这句话,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殿门。
厚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新房里,红烛依旧高燃,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满室刺眼的红。常胜卸下了所有沉重的嫁衣,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走到烛台前。
她看着那对燃烧的龙凤喜烛,烛泪层层叠叠地堆积,如同凝固的鲜血。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那滚烫的烛泪,灼热的刺痛感从指尖传来,却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清醒。
她没有吹熄蜡烛,这是礼制,象征着夫妻长明到老。多么讽刺。
她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扇窗户。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散了室内甜腻的香气,也吹动了她的长发。
远处,似乎还能隐约听到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悠长而寂寥。
她抬起头,望向夜空。今夜无星无月,只有厚重的云层,遮蔽了天光。
没有眼泪,没有悲戚,只有一片冰冷的清醒和如履薄冰的警惕。
她知道,从今夜起,她将面对一场更加复杂、更加漫长的战争。战场,从漠北草原、朝堂大殿,转移到了这深宅内院,转移到了她与身边这个“盟友”之间微妙的平衡之上。
她必须更加谨慎,更加坚韧。
而在新房之外,徐辉祖并未立刻离开。他站在廊下,任由夜风吹拂着他发烫的面颊。
寝殿内烛火通明,那道映在窗纸上清瘦而挺拔的身影,久久未动。
他握了握拳,又缓缓松开。
盟友……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
然后,他转身,迈步,融入了国公府深沉的夜色之中。
红烛依旧在寝殿内燃烧着,滴着泪,照亮着满室的喜庆与一室的清冷。
这一夜,两位国公,隔着一扇门,各自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