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晨曦中的重量
寅时刚过,镇国公府便已彻底苏醒,不同于往日的宁静,今日的忙碌中透着一股紧绷的肃杀之气。亲兵、仆役穿梭往来,脚步迅疾却悄无声息,如同暗流涌动。
常胜静立于内室,两名跟随她多年的贴身侍女,正为她进行最后的着甲。冰凉沉重的山文银甲叶片,被仔细地一片片覆盖在特制的内衬软甲之上,以坚韧的牛筋丝绦紧密相连,发出轻微而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先是护胫、护臂,再是护心镜、掩膊,最后是那带着狰狞兽首吞肩的肩甲。
随着甲胄加身,她身上那份属于母亲、属于妻子的柔软气息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银甲在烛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眸。她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臂,感受着这份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沉重。这重量,不仅是精铁,更是责任,是数万将士的性命,是东南万千百姓的期盼,也是她必须再次扛起的宿命。
徐辉祖走了进来,他同样一身整齐的国公常服,显然也要前往码头送行。他看到妻子一身戎装的模样,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北征前夕,那个英姿飒爽、锋芒毕露的女将。只是,如今的她,眉宇间更多了一份沉静与沧桑,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为人母者难以割舍的牵挂。
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上前,从侍女手中接过那柄象征着皇帝亲临、可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仔细地、郑重地为她佩在腰间。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指尖拂过冰凉的剑鞘,仿佛在进行某种无言的仪式。
“都准备好了?”他低声问,声音有些沙哑。
“嗯。”常胜应了一声,目光越过他,望向窗外依旧沉暗的天空,“孩子们……”
“还在睡。”徐辉祖知道她想问什么,“我让乳母和嬷嬷守着,待我们出发后再唤醒他们。免得……徒增伤感。”
常胜点了点头,这样也好。她怕看到承志强忍泪水的懂事模样,更怕听到承业撕心裂肺的哭喊。有些离别,无声胜有声。
第二幕:码头的别离
京师码头,晨曦微露,江风猎猎。
巨大的楼船战舰如同连绵的山峦,静静地泊在江面上,桅杆如林,旗帜招展。最大的主舰“靖海”号舰首,那面绣着“镇国公常”字样的猩红大纛,在风中恣意飞扬,如同跳动的火焰,宣告着主帅的到来。
岸边,文武百官按品级肃立。以李贞、蓝玉为首的淮西勋贵们,面无表情,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个一步步踏上跳板的身影。他们身后,是更多怀着各种心思的官员,敬畏、好奇、担忧、乃至幸灾乐祸,种种情绪交织在清晨湿冷的空气中。
徐辉祖抱着仍在熟睡中的徐承业,牵着穿戴整齐、小脸紧绷的徐承志,站在送行人群的最前方。承志紧紧抿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小手死死抓着父亲的衣角,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母亲的背影。
常胜在跳板中段停下脚步,转过身。银甲在渐亮的晨光中闪耀,她目光扫过送行的百官,最后,落在了丈夫和儿女身上。
她对徐辉祖微微颔首,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后,她的目光柔软下来,看向女儿。承志终于忍不住,小小地向前跨了一步,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娘亲!”
常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不能下去拥抱她,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她只是对女儿露出一个极淡却无比坚定的笑容,用力地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乖,等娘回来。”
承志看懂了,她用力地用手背抹去溢出眼眶的泪水,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挺直了小胸膛,用力地点头。
常胜的目光最后落在儿子那张熟睡的、毫无知觉的小脸上,停留了足足三息。她仿佛要将这稚嫩的眉眼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她毅然转身,再也没有回头。绯色披风在江风中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步伐稳定而有力地踏上了“靖海”号的甲板。
“升帅旗!”中军官高亢的声音划破长空。
“起锚!”“张帆!”
号令声此起彼伏,庞大的舰队如同苏醒的巨兽,开始缓缓移动。
徐辉祖抱着儿子,牵着女儿,站在原地,久久凝望着那艘渐行渐远的主舰,直到那面猩红大纛化作视线尽头一个模糊的小点。怀中的承业动了动,似乎快要醒了。承志则将小脸埋在了父亲的衣袍里,肩膀微微抽动。
江风萧萧,水波浩渺,送别的人潮逐渐散去,只余下无尽的牵挂,随着东流的江水,飘向未知的东南。
第三幕:舰上的誓言
“靖海”号主舰的指挥舱内,常胜负手而立,面前是巨大的东海水域舆图。韩成、耿瓛等一批随行的学堂骨干,以及水师将领们肃立两旁,舱内气氛凝重。
“诸位,”常胜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瞬间凝聚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东南局势,危如累卵。倭寇势大,绝非偶然。本督受陛下重托,此行目的有二:一,稳住战线,解民倒悬;二,彻查根源,斩断黑手!”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张年轻或成熟的脸庞:“前者,需倚仗诸位将军奋勇杀敌,稳扎稳打;后者,则需潜行暗访,抽丝剥茧,甚至……深入虎穴!”
她的目光在韩成和耿瓛脸上停留片刻,二人立刻挺直脊背,眼神锐利,毫无畏惧。
“本督知道,此行艰险,远胜以往。我们面对的,不仅是凶悍的倭寇,更是隐藏在暗处、能量庞大的幕后势力!他们可能盘踞在豪商巨贾的深宅,可能隐藏在卫所军将的营盘,甚至可能……将触角伸到了我们意想不到的地方!”
她顿了顿,语气转为铿锵:“但,无论敌人是谁,无论前路多险!我等既食君禄,身为军人,护国安民,责无旁贷!望诸君与本督同心戮力,荡平妖氛,还我海疆一个朗朗乾坤!”
“愿随督师,荡平倭寇,肃清海疆!万死不辞!”众将轰然应诺,声震船舱。
常胜点了点头,随即开始有条不紊地分派任务,谁人负责前线指挥,谁人负责情报侦察,谁人负责联络策应,一一明确。她的指令清晰果断,仿佛早已在心中推演过无数遍。
当众人领命而去,舱内只剩下她一人时,她才缓缓走到舱窗边,望着外面浩瀚的江面。舰队已经驶出长江口,进入茫茫东海。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与内陆江河截然不同的、辽阔而危险的气息。
她伸出手,轻轻按在冰凉的窗棂上,低声自语,又像是对远方的家人承诺:
“辉祖,承志,承业……等我。”
第四幕:海天的召唤
舰队乘风破浪,向着东南方向疾驰。
常胜登上“靖海”号最高的艉楼甲板,任凭海风吹拂着她的披风和发丝。极目远眺,海天一色,无垠无际。阳光照耀在蔚蓝的海面上,碎成万点金光,壮丽非凡。
然而,在这壮丽之下,却隐藏着无尽的杀机。远处海平线,或许正有倭寇的船只在游弋,那些被焚掠的村庄上空,或许还笼罩着未曾散去的黑烟。
她想起了王老将军信中的警示,想起了朝堂上李贞等人别有深意的目光,想起了那隐藏在“北方”的、若隐若现的巨大阴影。
这一次,她的战场不在漠北黄沙,而在变幻莫测的沧溟之上;她的敌人,不仅是明刀明枪的倭寇,更是潜伏在黑暗中的诡诈人心。
她深吸一口气,咸湿的空气充满胸腔,带着一种令人警醒的力量。
身后,是家的温暖与牵挂;面前,是国的责任与危难。
她握紧了腰间的剑柄,指甲几乎要嵌进镶嵌的宝石之中。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所有个人的儿女情长,在这一刻,都被压缩到心底最深处的角落。
镇国公常胜,已不再是那个灯下为儿女讲故事的母亲,她是这支庞大舰队的灵魂,是即将直面风暴的统帅。
“传令各舰,保持队形,加速前进!”她的命令清晰地传达下去。
“得令!”
号角声再次响起,悠长而苍凉,伴随着猎猎风声与海浪的轰鸣,汇成一曲壮烈的出征乐章。钢铁舰队,如同一支离弦之箭,义无反顾地,射向那片正被血与火蹂躏的海疆,射向那未知而险恶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