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大军如同一头缓慢而坚定的巨兽,日复一日地向北蠕动。离开湿润的江淮地区,越往北走,天地间的色彩便愈发单调起来。官道两旁的尘土越来越厚,风也带上了干燥的棱角,卷起细小的沙砾,打在人的脸上,微微生疼。
对于中军大部分将士而言,这只是行军途中微不足道的不适。但对于另一支特殊部队——匠作营,尤其是对于徐承业而言,这变化的气候,却意味着全新的挑战。
匠作营的位置,通常安排在大军中部偏后,靠近辎重队伍,既方便获取物料,也便于在扎营时快速为各部队提供维修保障。与井然有序的战兵营寨不同,匠作营的驻地更像一个喧闹的集市与工场的混合体。叮叮当当的锤击声、拉锯声、鼓风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炭火、金属、木材和油漆的独特气味。
在这片区域的中心,紧邻着匠作营大使的帐篷,立着一顶稍小但格外显眼的帐篷。这便是徐承业的“移动工坊”。说它显眼,是因为帐篷门口总是堆放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拆解开的火炮尾闩零件、不同规格的炮刷和清膛杆、一捆捆测试用的引信线,甚至还有几个用泥土和木框做成的、模拟不同土质的炮架基座模型。
此刻,帐篷的门帘高高卷起,十三岁的徐承业正蹲在地上,眉头紧锁,盯着面前摊开的一块绒布,上面整齐排列着几根粗细不一、颜色微有差异的引信。他手里拿着一把小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根,凑到眼前仔细观察,又放到鼻尖嗅了嗅。
他的小脸上蹭了几道黑灰,额角还挂着汗珠,一身方便活动的短打衣衫也沾满了油渍和尘土,看上去和营地里那些小学徒工没什么两样。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纯粹而专注的求知火焰。
“不对,还是不对……”他喃喃自语,将引信放下,拿起旁边一本自己装订的笔记簿,上面画满了各种引信的结构草图,标注着燃烧速度、受潮程度等数据。“京里带来的引信药捻,受潮后燃速慢了近三成,而且时快时慢,太不稳定。这要是在战场上,炮手算错了时间,开花弹要么在空中就炸,要么落地成了哑巴弹,岂不误了大事?”
他正埋头苦思,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帐篷口响起:“小公子,又在琢磨你那引信呢?”
徐承业抬头,看见匠作营大使,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常年烟火色的李鲁班,正笑眯眯地站在那里。李鲁班是军中匠户出身,祖辈三代都服务于军器局,经验极其丰富,对火器制造更是了如指掌。起初,他对这位空降来的“小爷”也是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生怕伺候不周,或者对方只是来玩闹一番。但几天接触下来,他发现这孩子是真痴迷于此道,而且脑子活络,提出的问题往往能切中要害,那份钻研的劲头,让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李大使!”徐承业连忙站起来,指着地上的引信,“您看,这北地干燥,风沙又大,夜里露水还重。我们带来的引信,适应性太差了。我在想,能不能在药捻的配比或者包裹材料上动动脑筋?”
李鲁班走进帐篷,蹲下身,捡起几根引信仔细看了看,又用手指捻了捻,沉吟道:“小公子说得在理。北地气候确与南方迥异。传统的引信多用桑皮纸裹药,防潮差,燃速易变。老夫当年随军北征时,也遇到过类似麻烦。有些老匠人会尝试在火药里掺入少量细硫磺粉,或者用油纸多层包裹,效果稍好,但工序繁琐,战时难以大规模制备。”
“掺硫磺?油纸包裹?”徐承业眼睛一亮,立刻拿起炭笔在簿子上记录下来,“这是个思路!我们可以试试不同比例的硫磺,看看对燃速和稳定性的影响。油纸的话……能否找到一种既防潮又不太影响燃烧的薄油?或者,我们能不能不用纸,用极细的竹管或者芦苇管?”
李鲁班看着徐承业那兴奋的模样,忍不住捋须笑了:“小公子想法是好的。竹管、芦苇管,密封性更好,但钻孔、装药更是麻烦,成本也高。大军作战,利器固然重要,但也需考虑制备能否跟上消耗啊。”
徐承业闻言,冷静了些,认真地点点头:“大使说得对,是承业想岔了。还是得在现有材料上改进,追求可靠与实用的平衡。”他顿了顿,又想到一个问题,“还有火炮的炮闩,风沙这么大,闭气稍有不严,不仅影响射程,还有炸膛的风险。我观察过,有些炮闩的垫片磨损很快……”
一老一少,就蹲在这顶充满各种工具和零件气味的帐篷里,对着几根小小的引信和一个拆下来的炮闩部件,热烈地讨论起来。李鲁班倾囊相授他几十年的经验,徐承业则不断提出各种天马行空但又不乏依据的设想。周围的工匠们路过,看到这一幕,也都见怪不怪,脸上带着善意的笑容。这位小公子,没半点架子,是真把他们这些“匠户”当先生看的。
然而,引信和炮闩只是开胃小菜。真正让徐承业名动匠作营,甚至引起前军将领注意的,是随后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在一次例行的小规模演练后。几门随军的轻型虎蹲炮进行了实弹射击,目标是远处山坡上树立的几个草人靶阵。射击结果中规中矩,大部分炮弹落在了靶阵附近,掀起一片尘土,但覆盖范围不够集中,威慑力有限。
演练结束后,各部队带回,匠作营负责检查、擦拭火炮。徐承业像往常一样,跟在李鲁班和几位老炮匠身边,看他们检查炮膛热度、检查炮架有无松动。
这时,一名年轻的炮队总旗,看着山坡上那片略显稀疏的弹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唉,这炮好是好,就是打起来太散了!要是能像弩箭齐射那样,一片过去,那才叫痛快!”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徐承业猛地抬起头,看向那名总旗,又望向山坡,眼睛里的光芒再次炽热起来。弩箭齐射……一片过去……
一个尘封在将作监档案库里、几乎被人遗忘的名词,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一窝蜂”!
那是前朝便有记载的一种集束火箭武器,将多支火箭药筒绑在一起,同时点燃发射,以求覆盖杀伤。但因为精度差、射程近、制作不易,早已被更成熟的车轮舂、火龙出水等大型火箭,以及日益犀利的火炮所取代。
但……此一时,彼一时!
徐承业立刻拉住李鲁班,语速飞快:“李大使!我记得典籍里记载过‘一窝蜂’!我们现在能不能做一种……小号的,简易的‘一窝蜂’?”
李鲁班一愣:“小公子,那玩意儿准头太差,射程也不行,军中早已不用了。”
“我们不求精准!也不求多远!”徐承业兴奋地比划着,“我们可以把它做得小一点,用最普通的火药,不需要多复杂的定向槽。比如,用一根粗竹筒,里面装上十支、二十支绑着简单稳定尾翼的小火箭,用药捻串联起来。不需要它打得多准,只需要在近距离,比如五十步,不,三十步内,能一下子把这么多火箭全打出去,覆盖一片区域!”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您想,两军对垒,尤其是我们结车阵防守时,女真骑兵冲近到三十步,突然面对几十、上百个这样的小‘一窝蜂’齐射,那会是什么场面?不需要每支火箭都命中,只要形成一片密集的火力覆盖,就足以打乱他们的冲锋队形,惊扰他们的战马!”
李鲁班浑浊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他带兵多年,太清楚骑兵冲锋时,那种排山倒海的压力。如果真能在近距离给予这样一次出其不意的、覆盖面极广的打击,其战术价值,可能远超一两门打得准但射速慢的火炮!
“妙啊!”李鲁班一拍大腿,“小公子,你这想法……有点意思!这东西制作简单,材料也现成,就是个放大号的炮竹!对工匠要求不高,甚至可以让辅兵在指导下批量制作!”
说干就干。
在征得常胜(通过徐承志委婉转达)的默许和李鲁班的全力支持下,徐承业的“移动工坊”立刻变成了“一窝蜂”研发中心。他召集了几名对火工最有经验的工匠,找来粗细合适的毛竹,砍削成统一的发射管。火箭箭体直接用硬木削制,装上简单的铁皮尾翼,箭头也不追求锋利,甚至就用泥土烧制成流线型配重。最关键的火药部分,则采用最稳定、成本最低的配方,由李鲁班亲自把关。
徐承业完全沉浸其中。他亲手计算竹筒的厚度与承压能力,设计串联引信的方式以确保发射的同步性,测试不同尾翼大小对飞行稳定性的影响。他不再是那个跟在老工匠身后提问的学生,而是成了这个小型项目的核心发起者和技术协调人。
几天后,第一个原型品制作完成。这是一个长约三尺、碗口粗细的毛竹筒,里面紧密排列着二十支带着尾翼的小火箭,筒口用泥封住,只留出总引信。
试验选在一个远离主营的偏僻山谷进行。除了徐承业和李鲁班,只有几名参与制作的工匠,以及闻讯赶来、带着几分好奇的韩成、耿瓛等年轻军官。
山谷中风声呼啸。徐承业亲自检查了最后一遍,然后示意众人退到安全距离外。他深吸一口气,用火折子点燃了那根粗大的总引信。
“嗤——”
引信冒着火花,迅速烧入竹筒。
短暂的寂静后——
“咻咻咻咻——!!!”
一阵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尖啸声猛然爆发!只见二十道拖着橘红色尾焰的火箭,如同被惊扰的马蜂群,争先恐后地从竹筒中喷射而出,划过一道并不算高、但覆盖范围极广的弧线,朝着预设的目标区域——一片插着草标的空地,铺天盖地地扎了下去!
砰砰砰!轰轰!
火箭接二连三地撞击在地面、石块上,发生猛烈的爆炸(装药量不大,但声势惊人),或者深深扎入土中,引燃了周围的枯草。刹那间,那片区域火光四起,烟尘弥漫,声势骇人!
虽然有不少火箭偏离了主要目标区,落点散布很大,但正如徐承业所预期的那样,在三十步到五十步的这个距离上,这一片密集的爆炸和火光,形成了一道恐怖的死亡屏障!
站在安全区外观望的韩成、耿瓛等人,看得目瞪口呆。他们是军事学堂的高材生,精通阵战兵法,却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覆盖性面杀伤武器。这玩意儿,在特定的战术环境下,简直就是对付密集冲锋的利器!
“成功了!李大使,我们成功了!”徐承业看着那片仍在燃烧和冒烟的区域,兴奋地跳了起来,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全是激动汗水混着尘土。
李鲁班也难掩脸上的震撼与喜悦,他重重拍了拍徐承业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这东西,看似简陋,却有大用!老夫这就上报,建议大批制作,配发给各车营和前沿部队!”
消息很快传开。
当常胜和徐辉祖听闻此事,亲自观看了第二次演示后,也对这其貌不扬却威力集中的“新式”武器表示了肯定。常胜尤其赞赏徐承业能够从实际需求出发,灵活运用所学,开发出成本低廉、制作快捷且战术针对性极强的装备。
“善于将知识转化为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这才是真正的天赋。”常胜私下里对徐辉祖如此评价道。
从此,徐承业在匠作营的地位彻底不同了。工匠们不再仅仅因为他的身份而尊重他,更是真心佩服他的奇思妙想和动手能力。他的“移动工坊”成了匠作营里最具活力的创新中心,不断有小改进、小发明从这里诞生,虽然大多没有“一窝蜂”那么引人注目,却实实在在地提升着部队的装备适应性和维护效率。
北伐的路还在延伸,风沙依旧。但在徐承业那顶堆满杂物的帐篷里,创新的火花,正随着北地的风,越燃越旺。所有人都开始期待,这个痴迷于火与铁的少年的下一个奇思妙想,会在未来的某场关键战役中,爆发出怎样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