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镇的清晨,带着一丝寒意。
周记汤面的摊车孤零零地立在街尾,炉火已然升起,骨汤微沸,但“十文一碗”的新价目牌,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偶尔驻足的行人望而却步。
李宁今天没穿那身显眼的皂隶服,而是一身普通的青布短打,更像是个寻常镇民。
李宁听着周大树那番言辞,把玩这那两枚花钱,目光灼灼地盯着周大树,单刀直入:“周老丈,你说的那‘祥物’……翠云观,清虚子道长,赠你三枚山鬼花钱保平安,就是这样来的?你,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审视和最后确认的意味。
周大树心头狂跳,但脸上竭力保持镇定,甚至带着几分庄稼汉提到“神仙事”特有的敬畏与诚恳,用力地点着头,声音都不自觉地提高了一点:“李差爷!千真万确!小老儿哪里敢骗您啊!我就是个土里刨食的,要不是真人厚赠,我这辈子哪能见到这等玄妙物事?真人说我‘有缘’,我就当真了,只觉得真人赠与的,定是了不得的好东西,能保佑平安就心满意足了,哪里还敢有别的念想?不敢欺瞒,万万不敢欺瞒差爷!”
他这番表演,将一个偶得仙缘、既兴奋又惶恐的老农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
李宁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似乎想从中找出丝毫闪烁或欺骗。周大树努力维持着眼神的“清澈”与“恳切”。
良久,李宁眼中的锐利稍缓,但问题接踵而至,更加具体:“你说,那位清虚子道长,赠与你三枚花钱,是保你平安,助你生意?”
“是,是这么说的。”周大树连忙点头,补充道,“道长还说,让我持正守心,邪祟不侵。小老儿愚钝,也不太懂深意,就记着要本分做生意。”
李宁沉默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在摊车上敲击着,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他像是下定了决心,直起身子,简短地说了一句:“好。此事我知晓了。若有事,我自会再来寻你。”
说完,他竟不再给周大树任何说话的机会,便转身,脚步匆匆地混入了清晨稀疏的人流中,很快消失不见。那两枚花钱也留在桌上。
周大树心里七上八下。“这就走了?他到底是信了还是没信?” 一种事情脱离掌控的不安感笼罩了他。
一旁,全程听着对话的周铁柱和赵氏,则是另一番心境。他们听不懂里面的机锋,只听到“道长赠宝”、“玄妙物事”、“保佑平安”,看向老爹的眼神里,不禁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羡慕,甚至带上了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对于“运气”的敬畏。赵氏心里嘀咕:“这老抠……居然还有这等仙缘?”
话说李宁离开了周大树的摊子,并未回巡检司点卯,而是径直出了青石镇,朝着北边翠屏山的方向快步走去。三十里路,他脚程不慢,也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
翠云观果然如周大树描述般,坐落在山脚僻静处,粉墙斑驳,透着年久失修的寂寥。观门虚掩,他推门而入,只见庭院冷清,只有一个穿着打补丁的灰色道袍、须发花白的老火居道士,正坐在廊下打盹。
李宁走上前,客气地拱手:“这位道长请了。”
老道士被惊醒,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李宁,见他虽穿着普通,但气质不像寻常农夫,便也回了半礼:“施主有何事?”
李宁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打扰道长清修。在下想打听一下,近日贵观可有一位号‘清虚子’的云游道长在此挂单?”
老道士闻言,脸上露出些微诧异,随即叹了口气,声音沙哑:“挂单?唉,这年月,兵荒马乱的,世道不太平,远游的道友也少了,来翠云观挂单的,一年也没几个喽。香客也少,观里清苦啊。”
李宁心中一动,顺着话头问:“那……三天前,贵观可曾有云游道友停留?”
“三天前?”老道士眯着眼想了想,点了点头,“有倒是有过一位。也是个游方的道友,风尘仆仆的,在这里住了一晚,讨了碗斋饭,第二天一早就走了。”
李宁精神一振,追问道:“道长可记得他样貌?或是道号?”
老道士摇了摇头,语气平淡:“样貌嘛……就是个老道,具体记不清了。道号?云游的道友来来去去,大多不说,我们也不多问。就是让他在西厢空房住一宿,给口吃的,结个善缘。别的,就没什么了。他就在观里转了转,上了炷香,也没多说啥。”
李宁仔细听着,每一个细节都与周大树的说辞对得上!时间、地点、人物特征、行为……他心中那份怀疑,此刻已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感觉——这周老丈,莫非真是走了天大的狗屎运,撞上了难得的仙缘?
“多谢道长指点。”李宁压下心中的波澜,向老火居道士道了谢,留下几文香火钱,便转身离开了翠云观。回镇的路上,他心思电转,已然有了决断。
回到青石镇巡检司,已是午后。李宁整理了一下衣冠,径直来到王巡检处理公务的签押房外,恭敬求见。
“进来。”里面传来王德海平和的声音。
李宁推门而入,只见王德海正坐在书案后,手持一卷书册,看似在阅读,实则目光清明,显然在等待他的回禀。
“大人。”李宁躬身行礼。
“嗯,事情查得如何?”王德海放下书册,语气随意,眼神却带着询问。
李宁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将自己去翠云观查访的经过,原原本本,详详细细地汇报了一遍,包括老火居道士关于世道艰难、挂单道士少、三天前确有一云游老道停留一夜即走等细节,都毫无遗漏。
“……大人,依卑职看,那周大树所言,时间、地点、人物,都与查访结果对得上。观中道士也证实确有云游道人短暂停留。看来,这周老丈所言‘清虚子道长赠宝’之事,虽听起来玄乎,但……确有几分机缘巧合的可能。” 李宁最后总结道,语气谨慎,却带着基本确定的判断。
王德海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脸上那惯常的温和笑容淡去,露出沉吟之色。他并未立刻表态,而是问道:“其他花钱,你可见到了?品相如何?”
“回大人,卑职见到了另外两枚。”李宁根据自己的判断说道,“卑职观察其神色,那两枚花钱……同样非是凡品,铸造极为精良,远胜寻常铜器。若真是那云游道人所赠,恐怕……那位‘清虚子’,也非是寻常道士。”
王德海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精光,见李宁只是描述,而不是拿出来给他过目,王德海随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他微微颔首:“嗯,本官知晓了。此事你办得妥当。下去吧,那周大树的面摊……暂且看着,若无其他逾矩,便由他去吧。”
“是,大人!”李宁心中一定,连忙躬身退下。
从王巡检的签押房出来,李宁刚松了口气,没走几步,就在廊下撞见了正倚着柱子,似笑非笑看着他的李三。
“哟,这不是咱们的李大忙人吗?”李三阴阳怪气地开口,语气里充满了酸意和不屑,“这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回来就直奔大人签押房?怎么,是又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贼情,还是拍上了什么新来的马屁,急着向王大人表功啊?”
李宁脚步一顿,脸色沉了下来。他和李三虽都姓李,算是同族远亲,但在巡检司里,李三仗着资格老、会来事,没少挤兑打压他。李宁一直隐忍,心中却憋着一股不甘人后的劲头。
“三哥说笑了。”李宁压下火气,尽量平静地说,“不过是奉大人之命,去查证些小事罢了。”
“小事?”李三嗤笑一声,走近几步,声音带着威胁,“李宁,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不就是那个新来的卖面老抠吗?怎么,看他有什么油水,想绕开哥哥我,自己独吞?我告诉你,这青石镇的地面上,还轮不到你抖机灵!”
李宁看着李三那副嘴脸,想起自己平日受的窝囊气,又想到刚才在王巡检面前算是露了个小脸,一股勇气陡然升起。他抬起头,目光不再躲闪,直视着李三,笑嘻嘻的:
“三哥,大家都是兄弟,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大家都是为王大人办事,何分彼此?至于那周记面摊,大人自有明断,你我听命行事便是。若三哥有什么指教,我也尽听哥哥吩咐。”
他这话,软中带硬,直接把王巡检抬了出来。
李三没料到一向忍气吞声的李宁敢这么顶撞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涌起怒色,指着李宁:“你!好你个李宁,长本事了啊!咱们走着瞧!” 说罢,悻悻地啐了一口,转身大步离开。
看着李三的背影,李宁紧紧攥了攥拳头,又缓缓松开。“三哥,三哥,别走啊......”
他知道,梁子这下是结下了。
而此刻,尚不知自己已成为巡检司内部微妙博弈一环的周大树,还在自己的冷清摊车前,忐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