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军第三天。
冷月如淬了寒的弯刀,斜斜挂在铅灰色的天幕上。
清辉泼洒下来,覆在先锋军老兵们佝偻的背脊上,霜雪簌簌往下掉。
他们本就带着南征北战落下的旧疾,在北境砭人骨髓的冰雪世界里,
每走一步,膝盖和腰腹的旧伤就突突地跳,疼得牙关打颤。
伤痛与酷寒交织着啃噬筋骨,脚步重得像坠了铅块。
只能缩在队伍末尾,佝偻着身子躲在战马宽厚的身躯后,
一步一挪,艰难地在没膝的雪地里踉跄,呼出的白气刚飘出唇齿,就冻成了细碎的冰碴子。
夜雨寄北拢了拢渗进寒风的铠甲,指节冻得发红发麻。
他是山海关外的军户子弟,也是先锋军最年轻的斥候官。
二十岁的年纪,眉眼间还带着新婚燕尔的温存余韵,
红烛暖帐里妻子含笑的眉眼还在眼前晃,就被一纸军书召了回来。
辞别了倚门盼归的妻子,踏上了这趟远赴蛮荒的远征。
他紧随着主帅黄滚的战马,目光越过老帅挺直如松的倔强背影,
入目处,只有天地一色的茫茫白,连飞鸟的痕迹都看不见。
少年人的胸膛里,燃着一腔滚烫的热血,把寒意都逼退了几分。
蛮荒小国而已,不过是些茹毛饮血的乌合之众,能有几分战斗力?
此番出征,定能手到擒来,战功唾手可得!
他望着前方被风雪模糊的地平线,漆黑的眸子里亮得惊人,
跃动着按捺不住的兴奋火光,连指尖都因为期待而微微发颤。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号令骤然划破风雪——
“全军止步!”
是黄滚的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沉凝,掷地有声。
先锋军的战马大多在冰面上疾驰,蹄下打滑,铁掌在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根本来不及刹住脚步,顿时人喊马嘶,乱作一团。
不少将士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滚落,
重重摔在冰碴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疼得倒抽冷气。
一道娇俏却不失英气的身影,策马疾驰而来,猩红披风在风雪里猎猎翻飞。
黄燕仪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前蹄扬起一片雪雾。
她柳眉微蹙,杏眼瞪得圆圆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爷爷,怎么了?好端端的,为何突然停军?”
黄滚抬手,粗糙的掌心摸了摸下巴上早已冻成冰渣的花白胡须,
指腹碾过冰碴,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他浑浊的目光沉沉地锁着前方的风雪,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凝重得像块铁:
“前面,有危险。”
黄燕仪闻言,连忙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雪沫子扑了满脸。
可入目处,只有无边无际的冰雪,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风呜咽着掠过。
但她素来对爷爷的判断无条件信任,纵使满心疑惑,
也只是咬了咬冻得发紫的下唇,沉声应道:“是。”
黄滚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后方步履维艰的队伍,
看着那些老兵摇摇欲坠的身影,眉头拧得更紧了,川字纹深得能夹住雪粒。
他抬手招了招,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夜雨寄北!”
夜雨寄北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催马上前,单膝跪在雪地里抱拳行礼,
铠甲碰撞的脆响在风雪里格外清晰:“末将在!”
“上次查探,斥候可回?”
老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眼神紧紧锁着他。
夜雨寄北心头猛地一沉,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后背瞬间冒出冷汗,
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冻得他打了个寒噤:
“糟了……斥候第六队,晚饭后便出发查探,
至今……未归一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艰涩又沉重,掌心全是冷汗。
黄滚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底掠过一抹厉色,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
“传令下去!全军就地扎营,加强警戒!
任何人不得擅自离营半步!违令者,军法处置!”
“得令!”
夜雨寄北沉声应下,翻身上马,调转马头,
马鞭狠狠甩在马臀上,战马吃痛,撒开四蹄朝着队伍后方疾驰而去。
凛冽的风声里,他的号令声一遍遍响起,穿透了漫天风雪,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
黄燕仪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又开口,指尖攥得发白:
“爷爷,不如让战车开道?凭咱们的玄铁战车,
何惧这区区风雪?”
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连声音都拔高了些许:
“我们停下了,后面的左右军、中军,可不会停!
上面有死命令,三月之内,必须取肖屹潇的人头!耽误了军机……”
“不行!”
黄滚断然拒绝,声音斩钉截铁,带着雷霆万钧的气势。
他猛地一甩马鞭,指着后方的队伍,眼底翻涌着怒意与不忍:
“军令如山,可同袍的性命更重!
北境极寒,远征最忌急躁,出了事,我一力承担!”
黄燕仪还想再说什么,话到嘴边,却被爷爷沉冷的目光堵了回去。
那目光里,有不容置疑的决绝,也有历经沙场的沧桑。
她看着老帅鬓边的霜雪,终究是低下头,声音闷闷的:
“……是,孙儿遵命。”
先锋军的将士们迅速行动起来,动作麻利却带着几分疲惫。
一座座营帐在雪地里拔地而起,帆布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那些由老兵看守的玄铁战车,被安置在营地中央,重点守护。
战车的双轮上,寒光凛凛的刀刃在月色下闪着慑人的光,
四匹战马的马蹄上,都套着特制的防滑马套,四马同拉。
纵使在湿滑的冰面上,也能疾驰如飞,势不可挡。
营地渐渐安顿下来,老兵们终于能歇一口气。
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开始埋锅造饭,枯枝在火塘里噼啪作响,
暖意缓缓散开,映得一张张饱经风霜的脸泛着红光。
没人注意到,在营地上方的天幕上,
几只通体雪白的白隼,正盘旋着,翅膀划破风雪。
它们锐利的目光,像淬了毒的箭,死死地盯着下方的营帐,
像极了潜伏在暗处的斥候,无声无息地窥探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