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纷扰,改制前的暗流涌动,仿佛都被蜀绣工坊那紧闭的大门隔绝在外。门内,是另一个世界——一个被五彩丝线、浓郁草药香气(用于固色)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所填充的世界。
港商的大订单,像一道不容置疑的军令,悬在工坊每个人的头顶,也化为了她们指尖源源不断的动力。巨大的绣架一字排开,上面绷紧了素白的蜀锦底料。以蔡金妮为首,王美协助,十几位选拔出来的绣娘,两人一组,负责不同的部分。她们埋首于绷架前,身体微微前倾,眼神锐利而专注,手中的绣花针带着不同颜色的丝线,以各种繁复的针法——套针、戗针、滚针、洒线……在锦缎上上下穿梭,发出细微而密集的“簌簌”声。山水的气势、云雾的缭绕、树木的苍润,就在这一针一线间,缓缓呈现出令人惊叹的形态。
工作量是前所未有的巨大,任务节点卡得极紧。常常天不亮,工坊里就亮起了灯,直到深夜,那灯光依旧执着地亮着,成为纺织厂区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没有周末,没有午休,连吃饭都是轮流着快速扒拉几口。
可是,累归累,工坊里的气氛却是高涨的,甚至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兴奋。
原因无他,奚青柏在订单下达后,就顶着压力,在工坊推行了与效益挂钩的计件加提成制度。绣娘们每完成一件合格的绣品,无论是大幅的屏风还是小件的摆件,都能立刻拿到一笔可观的报酬。尤其是那些小巧精致的摆件,只要通过蔡金妮和王美的严格质检,一件就能拿到十块钱!
十块钱!这在八十年代中期,对于一个普通工人来说,几乎是大半个月的工资了!对于这些大多是顶替父母进厂、或者从农村招工进来、工资一向不高的女工而言,这简直是一笔“巨款”。
“张姐,你这个‘水波’用得真好,活灵活现的!”
“快别提了,昨晚回去胳膊都抬不起来了。不过想想这个月能多拿几十块,给我家那小子买辆他念叨了好久的脚踏车,值了!”
“就是!以前在车间三班倒,累死累活一个月就那点死工资,买个肉都得掂量半天。现在好了,靠自己这双手,也能让家里宽裕宽裕!”
大姐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低声交流着,脸上洋溢着充实和希望的光芒。经济的独立,带来的不仅是生活的改善,更是腰杆的挺直和话语权的提升。
这股风,自然也吹到了各自的家庭里。
起初,看到妻子\/母亲\/女儿突然变得如此忙碌,早出晚归,家里做饭、洗衣、收拾屋子的活计难免耽搁,一些家属是颇有微词的。
“天天回来这么晚,家里都成猪窝了!”
“孩子作业也没人管,像什么样子!”
“一个女人家,这么拼命干啥?”
然而,当第一个月,这些绣娘们把厚厚一叠钞票拍在桌上,宣布这是自己额外挣来的时,家里的风向瞬间就变了。
丈夫看着那比自己工资还多的钱,愣了半天,默默系上了围裙,主动揽过了做饭的活计;婆婆看着儿媳买回来的新布料和给孙子孙女添置的新文具,脸上的皱纹笑成了菊花,连声说:“你去忙,你去忙,家里有我呢!”;连半大的孩子,都知道妈妈在厂里“绣花花”能挣大钱,变得格外听话,自觉完成作业。
经济基础决定家庭地位,这条朴素的真理,在桐花巷及周边的工人家庭里,得到了最直观的体现。家务活被家人们主动分包,后勤保障空前有力,只为让她们能心无旁骛地“专心挣钱”。那根小小的绣花针,仿佛拥有了神奇的魔力,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许多家庭的权力结构和相处模式。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总有那么一些固守着陈旧观念、自身又没什么本事、靠着“大男子主义”维系可怜自尊的男人,躲在角落里大放厥词。
在厂区的男澡堂里,或者下班后的小酒馆角落,常能听到类似的议论:
“哼,一群娘们,整天抛头露面,扎堆在一起,像什么话!”
“就是!女人就该老老实实在家伺候丈夫,带孩子!现在倒好,一个个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我看呐,就是那个姓蔡的和姓奚的瞎搞出来的名堂!把好好的厂子弄得乌烟瘴气!”
“绣那玩意儿能当饭吃?我看就是瞎折腾!迟早玩完!”
这些话,偶尔也会传到工坊大姐们的耳朵里。若是以前,她们或许会忍气吞声,或者回家关起门来生闷气。但现在,不同了。
一次,一个隔壁车间、因为改制面临转岗的男人,在厂区路上对着匆匆走过的绣娘刘大姐阴阳怪气:“哟,刘大忙人,这是又去挣大钱啊?家里男人孩子都不管了?”
刘大姐本来就是个川渝暴脾气,以前在织布车间就是有名的“辣妹子”,此刻闻言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双手叉腰,柳眉倒竖,机关枪似的就开了火:
“我呸!王志强,你给老子把嘴巴放干净点!老子凭自己手艺挣钱,光明正大!不像某些人,在车间混吃等死,技术技术不行,能耐能耐没有,现在厂里要改革了,就只会躲在背后嚼舌根!有本事你也去挣个十块八块的回来看看?窝囊废!老子挣钱给娃交学费,给屋里添东西,咋子了?丢你王家的人了?我看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心里头嫉妒!再敢胡说八道,看老子不撕烂你的嘴!”
她这一顿连珠炮似的怒骂,夹枪带棒,气势十足,把那个叫王志强的男人骂得面红耳赤,哑口无言,在周围人讥诮的目光中灰溜溜地跑了。
旁边几个绣娘也纷纷声援:
“就是!自己没本事,还见不得别人好!”
“咱们女人靠自己吃饭,硬气!”
“以后再听到谁乱说,大家一起骂回去!”
这件事很快在厂里传开,那些背后说怪话的声音顿时小了很多。这些掌握了经济主动权的女工们,用她们的彪悍和团结,扞卫了自己来之不易的尊严和权利。
但这股由蜀绣工坊掀起的波澜,也实实在在地映照出改制面临的巨大难题。
纺织厂里,女工本就占了大半。即便不是人人都像蔡金妮她们精通精细刺绣,但缝缝补补、做衣服这些活计,大多心灵手巧,适应性强。真正难以安置的,是那些在冗余岗位上的男工。他们大多年纪偏大,文化程度不高,长期在保卫科、后勤、或者一些技术含量低的辅助岗位,习惯了按部就班。让他们去学习精细的蜀锦织造?缺乏耐心和细致;让他们转行做蜀绣?更是觉得“那是娘们干的活”,拉不下脸,也觉得丢人。
保卫科显然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一时间,这些人的安置问题,成了奚青柏案头最棘手、也最容易被反对者攻击的焦点。几次协调会都开得不欢而散,那些面临转岗的男工们聚在一起,怨气冲天,让原本就复杂的改制局面,更添了几分火药味。
奚青柏为此焦头烂额,他提出了几个培训方案,但响应者寥寥。章程副厂长也陪着叹气,他知道这些老伙计的难处,可厂子要活下去,不改革不行。
这天晚上,王美在工坊里核对完最后一批绣片的进度,拖着疲惫的身子准备回家。她看到奚青柏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隐约能听到他和章程激烈的讨论声。她想起白天听到的关于男工安置的难处,又想起最近工坊里因为蜀锦原料供应不稳定,蔡金妮几次为丝线的质量和交货时间发愁。
一个念头忽然闪过她的脑海。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敲响了奚青柏办公室的门。
“进。”里面传来奚青柏沙哑的声音。
王美推门进去,看到奚青柏和章程都一脸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
“奚厂长,章厂长。”王美轻声开口。
“王美啊,有事?”奚青柏揉了揉眉心,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和些。
“我刚才……听到你们在说安置男工的事情。”王美有些紧张,但还是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咱们工坊的蜀锦,原料蚕丝供应一直不太稳定,价格也受制于人。既然……既然那些老师傅们不愿意学绣花,也觉得在车间里做精细活憋屈,那……何不组织他们,去学习种桑树、养蚕呢?”
她的话让奚青柏和章程都愣住了,抬起头看着她。
王美受到鼓励,继续道:“我听说咱们县里有些村子以前也养过蚕,有基础。厂里可以出面,承包一些山地,或者跟村里合作,请技术员来指导,就让这些老师傅们去负责。这活儿虽然也辛苦,但是在外面,不用整天闷在车间,而且是为咱们厂里自己的原料打算。以后要是咱们有了自己的蚕场,原料供应就稳定了,成本也能降下来,一举两得!总比……总比让他们闲着,或者硬逼着他们学不愿意学的东西强吧?”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章程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哎!王美同志,你这个想法……有点意思啊!”
奚青柏也直起了身子,疲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思索和感兴趣的神情。他看着王美,这个平时温婉少言的姑娘,在关键时刻,竟然提出了一个跳出原有框架、颇具建设性的想法。
“种桑养蚕……自成体系,确实可以消化一部分人手,还能解决原料瓶颈……”奚青柏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虽然具体操作还有不少困难,但……这确实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方向!”
王美看着两位厂长重新燃起斗志的眼神,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悄悄退出了办公室。夜风拂面,她抬头看着纺织厂区繁星般的灯火,心中涌动着一股参与创造历史的微妙感觉。变革的阵痛不可避免,但只要肯想办法,肯尝试,路,总会在脚下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