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几番激烈的讨论、权衡,甚至争吵,奚青柏带着厂里主要干部,与县里主管工业的领导数次磋商,终于拿出了一个相对完整、兼顾各方利益(或者说,将反对声音降到最低)的职工安置方案。这份凝聚了无数心血与妥协的方案,以红头文件的形式,正式张贴在了花城纺织厂的公告栏上。
公告栏前,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惴惴不安的职工。当人们逐字逐句读完那份冗长的文件后,表情各异,议论纷纷。
方案的核心,基本遵循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原则,并巧妙地吸纳了王美那个“种桑养蚕”的提议:
一、女职工安置:
1. 蜀绣工坊:扩大规模,成立独立的蜀绣车间,吸纳所有有刺绣基础或天赋、愿意学习精细女红的女工。实行计件与提成相结合的薪酬制度,多劳多得。
2. 蜀锦织造车间:保留并优化原有蜀锦织造的核心技术工人,同样引入效益考核。
3. 成衣制作车间:利用厂里原有的缝纫设备和擅长裁剪缝纫的女工,成立新的成衣车间,负责将蜀锦、蜀绣成品加工成服装、包袋等最终产品。
4. 销售与展示部:选拔一批形象好、沟通能力强的年轻女工,负责产品的市场推广、销售和对外展示。
二、男职工安置:
1. 蚕桑农场:在县郊划拨部分山地和农田,成立厂属蚕桑农场。动员并组织原保卫科、后勤及部分辅助岗位的男工,转岗从事桑树种植、养护以及蚕的养殖工作。厂里将聘请农业局和蚕业站的专家进行集中培训,并承诺农场产出优先供应厂内,享受内部保护价。
2. 设备维护与动力保障:保留必要的机械设备维护、电工、水暖工等技术岗位,确保厂区正常运行。
3. 原料与成品运输队:组建专门的运输队伍,负责蚕茧、丝线等原料的采购运输以及成品的发货。
这个方案,虽然无法让所有人满意,但至少给绝大多数人指明了一条出路,尤其是为那些原本可能面临下岗风险的男工找到了一条看似可行的转型之路。去农场种树养蚕,虽然听起来不如在厂里当工人“体面”,但好歹是份正经工作,有工资保障,而且是在户外,对于某些不习惯车间束缚的男工而言,未必是坏事。
更重要的是,方案中明确规定了严格的考核标准和奖惩措施,打破了以往“干好干坏一个样”的大锅饭局面。那些习惯了倚老卖老、偷奸耍滑、指望靠着资历混日子的员工,无论是男是女,在新的制度下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想混日子?不行了。想拿钱,就得拿出真本事,或者付出实实在在的劳动。
看着公告栏下,蔡金妮和奚青柏站在一起,向围拢过来的工人们耐心解释方案细节时,脸上那虽然疲惫却难掩振奋的神情,站在人群外围的王美,心里也由衷地为他们,为工坊,也为厂子感到高兴。她看到一种新的秩序和希望,正在这片曾经暮气沉沉的厂区里,艰难却坚定地破土而出。
这份工作上的成就感和参与感,像一剂良药,暂时冲淡了萦绕在她心头的另一层烦恼——父亲王兴日益紧迫的催婚。
然而,这暂时的宁静并未持续多久。
王兴眼看着大女儿王美在“不归路”上越走越远,事业干得风生水起,对结婚成家却仿佛绝缘了一般,心里那叫一个急。他再次找到了堂姐,那位神通广大的王媒婆,几乎是下了死命令,务必在短期内找到一个“十全十美”、能让王美点头的金龟婿。
王媒婆这次果然不负所托,没过几天,就喜气洋洋地带来了一个她认为“千载难逢”的好消息。
“大兄弟!这回可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王媒婆拍着大腿,唾沫横飞,“花城一中的高中数学老师,白德禄,白老师!正经八百的大学生,吃国家粮的!今年刚满三十,年纪是稍微大了点儿,可男人三十一枝花嘛!以前结过一次婚,没娃!干干净净!”
王兴一听“老师”、“大学生”、“没娃”,眼睛就亮了三分,连忙追问:“家里情况咋样?”
“好着呢!”王媒婆压低声音,仿佛在分享什么机密,“父母都在农村,身体硬朗,不用小辈操心!上头有三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成家了!这白老师是家里的老幺,最有出息!姐姐哥哥们都能帮衬着点!”
王兴听得心花怒放,这条件,简直是为他家王美量身定做的!文化人,工作稳定体面,家庭关系简单(他自动忽略了三个姐姐一个哥哥可能带来的复杂人情往来),最关键的是——没孩子!王美嫁过去就能自己生,没有前妻孩子的麻烦。
一个更“完美”的念头瞬间击中了他:要是王美真嫁给了白老师,那白老师不就是王勇的姐夫了?有个在重点高中教数学的姐夫,时不时给王勇补补课,辅导辅导,那王勇考上高中的几率岂不是大大增加?说不定还能蹭点名校的边!这简直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啊!一下子解决了他心头最挂念的两件大事!
王兴激动得差点当场拍板,好不容易按捺住兴奋,仔细问了白老师对女方的要求。
王媒婆笑道:“白老师说了,就想找个温柔体贴、孝顺父母的。他工作忙,希望媳妇能把家里打理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最好……能快点结婚生孩子,他父母年纪大了,盼着抱孙子呢!”
“应该的!应该的!”王兴连连点头,觉得这些要求合情合理,女人嘛,不就该相夫教子,孝顺公婆?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女儿风光嫁入“书香门第”、儿子学业有成的美好未来。
当晚,面馆打烊后,王兴迫不及待地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了妻子钱来娣。他绘声绘色地将白德禄的条件描述了一遍,重点突出了“高中老师”、“大学生”、“无孩”以及“对王勇学业可能有帮助”这几个在他看来闪闪发光的优点,脸上洋溢着解决难题的轻松和期盼。
然而,钱来娣的反应,却完全出乎王兴的意料。
她既没有露出欣喜的笑容,也没有如释重负的感叹,反而随着王兴的叙述,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沉了下来。
“你说完了?”等王兴兴奋的话音落下,钱来娣才冷冷地开口。
“啊?说完了啊!怎么样?这条件,没得挑了吧?”王兴还没察觉到妻子情绪的变化,兀自沉浸在美好的构想中。
“没得挑?”钱来娣嗤笑一声,放下手里正在擦拭的抹布,目光锐利地看着王兴,“老王,我看你是被‘老师’这两个字冲昏头了!你仔细琢磨琢磨他这条件,处处透着古怪!”
“古怪?哪里古怪了?”王兴一愣。
“第一,”钱来娣掰着手指头,一条条分析给他听,“三十岁,大学生,高中老师,条件听着是不错。可他为啥偏偏离了婚?还‘没娃’?你信吗?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前妻就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是真没生,还是……生了,他没要,或者有什么别的原因?这里头的水,深着呢!”
王兴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语塞。
“第二,”钱来娣继续道,“你说他家里父母都在农村,身体好,上头三姐一哥。老王,你动动脑子!三个姐姐一个哥哥!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将来他父母老了,但凡有点病痛,这伺候照顾的责任,大概率会落在哪个媳妇头上?肯定是落在最小儿子、最有出息的这个儿子的媳妇头上!他那三个姐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能指望多少?哥哥也有自己的家!到时候,咱美美嫁过去,是不是就得伺候他农村的公婆?他倒好,一句‘工作忙’就甩手不管了!这叫‘家庭关系简单’?这叫火坑!”
王兴的脸色开始变了,他之前光顾着高兴,完全没往这方面想。
“第三,也是最让我膈应的!”钱来娣语气加重,“他希望找个温柔体贴孝顺父母的,能快点结婚生子……哼,这话翻译过来,不就是想找个免费的保姆兼生育机器吗?要求女方孝顺他父母,怎么没提他自己要怎么对待岳父岳母?他工作忙,媳妇就得把家里打理好,让他没有后顾之忧?那美美呢?美美自己的工作呢?她辛辛苦苦在工坊干到现在,好不容易有点起色,难道结了婚就得全部放弃,回去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伺候老人?”
钱来娣越说越气,胸口起伏着:“是,白老师是文化人,可能能帮衬到小勇。可咱们不能为了儿子,就把女儿往这种火坑里推啊!美美是人,不是物件!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和前程!这个白德禄,条件听着光鲜,里头藏的算计和苛刻,我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出来!这门亲事,我坚决不同意!你想都别想!”
王兴被妻子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条理清晰又直指要害的分析,彻底打懵了。他愣在原地,张着嘴,看着妻子因愤怒而泛红的脸颊,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只觉得白老师条件好,能解决他眼下的两大难题,却从未像妻子这般,剥开光鲜的外壳,去审视内里可能存在的荆棘与陷阱。
房间里一时间寂静无声,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巷子里的嘈杂。一场由“完美相亲对象”引发的家庭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王兴那自以为是的“两全其美”,在钱来娣清醒而犀利的目光下,显得如此苍白和一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