纺织厂的女工宿舍位于厂区角落,是一排红砖砌成的二层小楼,带着浓厚的苏式建筑风格,朴实无华,甚至有些陈旧。王美搬进来的房间在二楼尽头,不大,只放得下两张铁架床、一个掉了漆的木桌和两个脸盆架。同屋的另一位女工是缫丝车间的,三班倒,常常不在,这倒给了王美一份难得的清静。
搬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最初的几天,王美感受到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轻松。没有父亲无处不在的审视和欲言又止,没有家里那压抑得能拧出水来的低气压,耳边只剩下工坊里熟悉的机器嗡鸣和姐妹们偶尔的交谈。她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白天在工坊里忙碌,晚上回到宿舍,还会就着昏黄的灯光,继续研究新的绣样,或者整理生产记录。身体的疲惫反而让她心灵的伤口得以暂时麻木。
蔡金妮看在眼里,心疼又无奈。她知道好友心里的苦,但言语的安慰在现实的创伤面前显得苍白。她能做的,就是在工作上更加倚重王美,将更多管理和协调的事务交给她,让她在事业的成就中找到支撑。这天晚上,蔡金妮提着一网兜苹果来到宿舍看望王美。
“喏,我妈让带来的,说让你别太累着。”蔡金妮把苹果放在桌上,打量着这间简陋的屋子,皱了皱眉,“这里条件差了点,要不……你去我家住段时间?我跟我爸妈说好了。”
王美正在桌前核对一批丝线的颜色样本,闻言抬起头,笑了笑,笑容里有疲惫,也有坚定:“不用了,金妮姐,这里挺好的,清净。离工坊也近,方便。”
蔡金妮在她床边坐下,叹了口气:“你爸他……还是那样?”
王美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目光重新落回颜色样本上,语气平静无波:“不知道。我没问,我妈和小勇他们送饭来,也没提。” 那平静之下,是一种刻意筑起的心墙,将关于父亲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蔡金妮知道劝不动,也不再提这个话题,转而说起工坊的事:“奚厂长今天看了我们新出的那批小屏风样品,很满意。他说港商那边反馈也很好,可能会追加订单。就是‘云雾’部分的晕染,有几个老师傅还是掌握得不够好,损耗有点大,你明天再盯着点。”
“好,我知道了。”王美点点头,拿起笔在笔记本上记了一笔。工作是治愈一切的良药,至少在此刻,是的。
而几乎每天,王勇和王丽都会准时出现在女工宿舍楼下。王丽用干净的饭盒装着钱来娣精心准备的饭菜,有时是红烧肉,有时是炖鸡汤,总是变着花样。王勇则负责跑腿,接过还带着温度的饭盒,噔噔噔跑上二楼,敲响姐姐的房门。
“姐,吃饭了!”王勇的声音总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试图驱散这宿舍楼里的沉闷。
看着大姐打开门,接过饭盒,王勇总会偷偷打量她的神色。见她虽然清瘦了些,但眼神不再像在家里时那样黯淡无光,他才稍稍放心。他会叽叽喳喳地说些巷子里的趣事,谁家孩子考了满分,谁家又添了新家电,绝口不提父亲王兴半个字。他知道,那是大姐心里最深的刺。
王美安静地听着,偶尔问一句“妈腰还疼吗?”或者“你最近复习得怎么样?”。姐弟妹三人就在这狭小的宿舍里,分享着简单的饭菜和短暂的温情时刻。这成了王美灰暗日子里一抹稳定的暖色,让她知道,家并没有完全抛弃她,只是暂时换了一种方式存在。
与此同时,在老王家面馆的后屋里,气氛却并未因王美的离开而有丝毫缓和,反而呈现出一种僵持的、怪异的平静。
钱来娣彻底无视了王兴的存在。做饭只做她、王丽和王勇的份,洗衣也只洗他们三个的。吃饭时,王兴若上桌,她便快速吃完离开;若王兴不上桌,她便当没这个人。家里的大小事情,也不再与他商量。王丽和王勇虽然不像母亲那样决绝,但也尽量避免与父亲单独相处,交谈仅限于必要的生活用语。
王兴感觉自己像一个透明的幽灵,在自己的家里游荡。他试图像以前一样,在面馆里大声指挥,呵斥王勇干活不够利索,但钱来娣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来,他那点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气焰瞬间就熄灭了。他试图在吃饭时,找些关于面馆生意或者巷子里无关紧要的话题,试图打破坚冰,但得到的只有沉默,或者王丽一句敷衍的“嗯”。
他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无声的惩罚逼疯了。他内心的固执依旧在负隅顽抗,一遍遍对自己说:“我没有错!我是为了她好!为了这个家好!” 可每当夜深人静,看着身边背对着他、仿佛睡在遥远冰川另一端的妻子,听着隔壁房间儿女低低的交谈声,一种巨大的、被整个世界孤立的恐慌和悔恨就会将他吞噬。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面馆的生意也懒得精心打理,肉眼可见地憔悴颓唐下去。
而在厂里,另一个人的目光,也开始越来越多地、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住在宿舍的倔强身影上。
奚青柏依旧是那个雷厉风行、专注于改革的年轻厂长。他大部分时间都扑在理顺新的生产链条、解决蚕桑农场初期的困难、以及应对厂内残余的反对声音上。但不知从何时起,当他走过工坊,目光总会下意识地寻找那个温婉而忙碌的身影。
他看到王美耐心地指导着新来的女工分辨丝线色差;看到她为了一个针法细节,和蔡金妮反复讨论,直至最佳方案;看到她深夜独自留在工坊,核对厚厚的生产单据,侧脸在灯下显得格外专注柔和;也看到她在食堂独自吃饭时,那偶尔流露出的、一闪而过的落寞。
他知道她家里发生的事情,那场闹剧在厂里也有风言风语。他欣赏她在如此压力下,依然能保持专业和冷静,将工坊的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那份坚韧和担当,远超她的年龄和外表给人的印象。
一次,奚青柏去工坊检查进度,正好遇到王美在给几个小组长开会,安排下一阶段的生产任务。她站在前面,语气平和,条理清晰,将复杂的工作分解得明白透彻,面对提问也能从容解答。奚青柏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没有进去打扰。他发现,王美身上有一种不同于蔡金妮那种烈火般闯劲的、另一种力量——像水,柔和,却能渗透、能包容、能承载。这种力量,对于一个需要稳定和细致管理的工坊而言,同样至关重要,甚至是蔡金妮那类开拓型人才的最佳补充。
他心里那份因星夜同行而泛起的细微涟漪,似乎又在不知不觉间扩大了一些。但他将这一切都深深压在心底,不曾表露分毫。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厂子的生存和发展是压倒一切的重任。他只是在不经意间,会吩咐食堂给加班晚的工坊员工多留一份宵夜;会在看到王美脸色不好时,让厂医室的医生“顺便”去工坊巡诊一下。
王美对此并未察觉。她只是觉得奚厂长对工坊愈发重视,要求也愈发严格。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如何完成订单、如何提升绣品质量、如何管理好工坊日常运转上。只有在极少数夜深人静、独自躺在宿舍铁架床上时,她才会允许自己有一丝脆弱,想起那个支离破碎的家,想起未来模糊不清的道路。但第二天清晨,当工坊的灯光再次亮起,她又会变回那个冷静、专注、不容自己有丝毫懈怠的王美。
桐花巷王家的僵局与纺织厂宿舍的孤灯,仿佛成了这个夏天两个互不相干却又隐隐相连的坐标,标记着传统与变革、束缚与挣脱之间的无声角力。而某些悄然萌发的情感,则像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在无人注视的角落里,顽强地寻找着生长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