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与压抑中悄然滑过,桐花巷的烟火气依旧,掩盖着各家各户的悲欢离合。这天下午,蔡金妮在工坊里核对一批即将发往广州的绣品清单,一个相熟的女工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替她不值的语气:
“金妮,听说了吗?邮局那个刘峥,要结婚了。”
蔡金妮拿着清单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头也没抬,只淡淡“哦”了一声,仿佛听到的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名字。
那女工见她反应平淡,有些意外,继续说道:“听说找的是城郊一个姑娘,挺贤惠的,家里条件一般。刘家那边说了,等姑娘过了门,就把刘峥那邮递员的工作想办法转给她娘家弟弟,让姑娘专心在家伺候公婆,早点生孩子……”
这话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刘峥最终还是选择了他和他家人心目中“标准”的媳妇模板:贤惠,顺从,能以丈夫和婆家为中心。这无疑是对蔡金妮当初拒绝他、选择事业的一种无声的否定和嘲讽。
蔡金妮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快速地在清单上打了个勾,语气平静无波:“挺好,各得其所。”
她表现得云淡风轻,仿佛那段青涩而最终闹得不堪的初恋早已是上辈子的事。然而,当傍晚下班,她独自走出厂门时,脚步却比平时慢了些许。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种难以言说的、混杂着些许讽刺和淡淡遗憾的情绪,还是悄然漫上心头。毕竟,那是她的初恋,曾也付出过真心,最终却以那样难堪的方式收场。说完全无动于衷,那是假的。
就在这时,一个讨人厌的身影出现在了厂门口,正是刘峥的姐姐刘静。她显然是特意等在这里的,脸上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等着看好戏的得意。
“哟,这不是咱们鼎鼎大名的蔡大工长吗?下班啦?”刘静阴阳怪气地开口,声音尖细,“听说你最近忙得很呐,又是港商订单,又是厂里改革的,真是风光无限啊!”
蔡金妮冷冷地看着她,没接话。
刘静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里的炫耀几乎要溢出来:“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弟弟刘峥,下个月初八办喜事。新娘子人可好了,又听话又勤快,不像有些人,心比天高!过了门就把我爸妈当亲爹妈伺候,工作也留给我们家亲戚,这才叫懂事!这才叫旺夫!你啊,就继续搞你的‘事业’吧,看以后哪个男人敢要你!”
这赤裸裸的挑衅和羞辱,让蔡金妮攥紧了拳头,眼神瞬间冷了下来。她正要开口,一个身影比她更快地冲了过来。
是蔡银龙。他刚结束汽修班的课程,骑着家里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来接姐姐下班,正好撞见这一幕。
十六岁的蔡银龙,个头蹿得飞快,已经比刘静高出一个头,常年跟着父亲摆弄菜摊、后来又学汽修,身上有股子混不吝的劲儿。他一把将自行车横在刘静面前,下巴微扬,眼神不善地瞪着她:
“喂!老女人!你在这儿叽叽歪歪放什么屁呢?我姐要不要男人关你屁事?吃你家大米了?你弟弟找个保姆回家伺候你爹妈,看把你嘚瑟的,跟捡了多大个便宜似的!我呸!就你弟那怂包样,窝囊废一个,也只配找那种没见识的乡下丫头!我姐这样有本事有模样的,他刘峥下辈子都高攀不起!赶紧滚蛋!别挡着小爷的路,看着你就晦气!”
蔡银龙这一连串夹枪带棒、毫不留情的话,像机关枪一样扫射出去,直接把刘静给骂懵了。她气得脸色铁青,指着蔡银龙“你……你……”了半天,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周围下班的工人们也投来异样和讥诮的目光。
“你什么你?还不滚?等着小爷我用洗车水泼你啊?”蔡银龙作势要去拿挂在车把上的水壶。
刘静到底是个欺软怕硬的,见蔡银龙一副浑不吝的样子,周围又没人帮她,只得狠狠地跺了跺脚,撂下一句“没教养的东西!”,灰溜溜地跑了。
蔡金妮看着弟弟像只护崽的小豹子一样挡在自己面前,听着他那番虽然粗鲁却无比解气的话,心里那点因旧事而起的波澜,瞬间被一股暖流冲散了。她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弟弟的后脑勺:“臭小子,跟谁学的满嘴跑火车?”
蔡银龙转过头,对着姐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刚才那凶悍劲儿瞬间消失无踪,又变回了那个有点痞气的半大小子:“姐,跟那种人废什么话?直接骂走完事儿!她弟就是个屁,你也别往心里去。”
蔡金妮看着弟弟关切的眼神,忽然就觉得,什么刘峥,什么初恋,什么遗憾,真的都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她利落地跨上自行车后座,拍了拍弟弟的背:“行了,少贫嘴,回家!姐今晚给你炒腊肉吃!”
蔡银龙欢呼一声,蹬起自行车,载着姐姐朝着桐花巷驶去。
骑到相对宽敞、行人渐少的大街上,傍晚的风迎面吹来,带着夏日特有的温热和自由的气息。蔡金妮看着街道两旁逐渐亮起的灯火,看着远处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心中那股豪气又升腾起来。她忽然张开双臂,迎着风,放声唱起了小时候听过的、旋律激昂的革命歌曲,虽然调子跑得厉害,甚至有些五音不全,但那歌声里充满了豁达、不羁和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
歌声在暮色笼罩的大街上飘荡,引得零星的路人纷纷侧目。蔡银龙听着姐姐那“惊天地泣鬼神”的歌声,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更加卖力地蹬着车子,仿佛要带着姐姐一起,把这所有的烦恼和晦气都甩在身后。
就在这跑调的歌声和少年肆意的笑声中,自行车驶过了利民杂货铺门口。
杂货铺二楼的窗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身姿挺拔如松的男人,正凭窗而立。他原是来看望战友乔卫国的父母,正在等待乔家准备晚饭。楼下传来的那阵响亮、跑调却充满活力的歌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低头望去,正好看到那个穿着工装、张开双臂迎风歌唱的年轻姑娘,和她自行车后座上那个笑得开怀的少年,像一道鲜活亮丽的风景,撞入了他的眼帘。
男人坚毅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些许兴味和欣赏的笑意。这姑娘,可真有意思。
“安邦啊,看什么呢?快来喝水,饭菜一会儿就好!” 楼下传来乔利民热情的招呼声。
这个名叫安邦的转业军人收回目光,转身应道:“来了,乔叔。” 他是乔卫国在部队里的战友,这次转业安置,回老家前特意绕道花城县,来看看战友的父母。
楼下,孙梅正麻利地将热好的饭菜端上桌,又忙着去给安邦铺床,嘴里念叨着:“你这孩子,来了就别客气,当自己家一样!卫国不在家,我们看见你就跟看见他一样……”
窗外的歌声和笑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桐花巷的方向。杂货铺里,是温暖的灯光和热情的主人;大街上,晚风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那个跑调的歌声和歌唱者那鲜活的身影,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在某个人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蔡金妮并不知道这一幕,她只是觉得,唱出来,喊出来,心里就痛快了!什么男人,什么初恋,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多的是?她蔡金妮,有手艺,有事业,有家人,未来的路,宽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