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天气依旧闷热。花城纺织厂的改制,在经历了初期的喧嚣与阵痛后,似乎正慢慢步入正轨。蜀绣工坊的订单稳步推进,蚕桑农场在引入专家指导和新的激励方案后,情况也有所好转,至少表面上,那些转岗的男工们不再像最初那样明目张胆地消极怠工。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以工会主席贾仁礼为首的一些人,对奚青柏的改革始终心存不满,尤其是看到蜀绣工坊那群女工收入水涨船高,而他们曾经安插亲信、颇有油水的岗位却被裁撤或边缘化,心中的嫉恨与不甘与日俱增。蚕桑农场,这个原本被视为安置“包袱”的地方,因为其相对独立和远离厂区的特点,成了他们暗中串联、煽动不满情绪的温床。
这天下午,一场酝酿已久的冲突终于爆发了。
导火索是农场冯副科长(原后勤科副科长)按照新规定,扣发了王志强等几个长期消极怠工、屡教不改的工人的当月部分绩效工资。这本是章程副厂长和奚青柏为了严肃纪律、推进农场管理而下的决心。
王志强等人早就憋着一肚子火,立刻炸了锅。他们不敢直接去找奚青柏或章程,便在农场里鼓噪起来。而这次,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贾仁礼安插在农场的一个心腹——原保卫科的一个小班长,趁机跳了出来,煽风点火:
“兄弟们!看见没有?!厂里这是不给我们活路啊!”
“我们在厂里干了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把我们发配到这穷乡僻壤来种地养虫子,还要扣我们血汗钱!”
“凭什么那些娘们在工坊里吃香喝辣,我们就得在这里受苦受穷?!”
“这分明就是奚青柏那小子排除异己,打击报复!”
这些充满煽动性的话语,像火星溅入了油桶。本就对改制不满、对现状抱怨的工人们情绪瞬间被点燃。尤其是在农场干活确实辛苦,收入短期内又无法与工坊相比的现实落差下,不满的情绪迅速蔓延。几十号人聚集起来,吵吵嚷嚷地围住了农场简陋的办公室,要求冯副科长收回成命,并要求厂里提高农场待遇。
消息很快传回厂里。章程副厂长一听就急了,他知道这事处理不好会出大乱子。他立刻带上几个平时表现较好、支持改制的农场技术骨干,以及厂医(怕发生冲突),骑着自行车匆匆赶往城郊农场。
章程赶到时,农场办公室已被情绪激动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冯副科长在里面吓得脸色发白,话都说不利索。章程试图站出来解释,安抚情绪,重申厂里的政策。
但此刻,人群已经被煽动起来,失去了理智。王志强和那个贾仁礼的心腹躲在人堆里带头起哄:
“别听他的!他们都是一伙的!”
“打!打这个老家伙!让他扣我们钱!”
“不给个说法,今天就没完!”
混乱中,不知是谁先推搡了一下,场面瞬间失控!几个激进分子冲上前,对着章程和那几个技术骨干就开始拳打脚踢!厂医想上前阻拦,也被推倒在地。冯副科长躲在办公室里,听着外面的打斗声和叫骂声,吓得瑟瑟发抖。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在混乱的推搡和打斗中,不知道是谁撞翻了办公室旁边临时搭建的、用来煮蚕茧和消毒的大灶。灶膛里未完全熄灭的柴火滚落出来,引燃了旁边堆放的干燥桑树枝和草帘子!
此时天干物燥,火苗“呼”地一下窜起,借着风势,迅速蔓延开来!先是草棚,然后是临近的几间存放干桑叶和蚕具的简易工棚……
“着火了!着火了!”有人惊恐地大叫。
打斗的人群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惊呆了。救火!快救火!”章程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嘶哑着嗓子大喊。一些尚有理智的工人也反应过来,纷纷去找水桶、脸盆。
然而,农场缺乏有效的消防设施,水源也不足。火借风势,越烧越旺,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那些刚刚吐丝结茧、等待收获的白花花的蚕宝宝,那些精心培育的桑树幼苗,那些好不容易置办起来的工具……都在烈火中化为乌有!浓烟滚滚,直冲云霄,连县城方向都能隐约看见。
当奚青柏带着厂保卫科的人,以及接到报警后由马魁和安邦带队的公安民警,乘坐着卡车和偏三轮摩托车赶到现场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惨状:一片狼藉的冲突现场,几个受伤的人(包括额头流血、胳膊脱臼的章程副厂长和鼻青脸肿的技术骨干)被厂医简单包扎着,以及那仍在燃烧、散发着焦糊味的蚕场废墟……
奚青柏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看着眼前的景象,拳头攥得咯咯作响。马魁立刻指挥民警控制现场,疏散人群,调查起火原因,并协助救火。安邦则迅速带人勘查现场,询问目击者。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回纺织厂。
“听说了吗?蚕场那边打起来了!”
“还着火了!烧得一干二净!”
“章副厂长都被打伤了!”
“我的天!这下可怎么办?!”
厂里顿时人心惶惶,尤其是蜀绣工坊。蚕场被烧,意味着下一季度甚至更长时间的优质蚕丝供应将彻底中断!这对于严重依赖蜀锦和蜀绣的纺织厂来说,无疑是致命的打击!
工坊里瞬间炸开了锅,大姐们都没了心思做活,围在一起焦急地议论着,恐慌的情绪在蔓延。
“都安静!”关键时刻,蔡金妮站了出来,她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慌什么慌?!天塌不下来!该干嘛干嘛!手上的活计都不准停!谁要是耽误了订单,我第一个不答应!”
她平日里虽然泼辣,但对待工坊的姐妹一向和气,此刻骤然发威,那股不容置疑的气势瞬间镇住了场面。大姐们看着她坚毅的眼神,慢慢安静下来。
“金妮说得对!”王美也站了出来,她虽然心里同样震惊和担忧,但此刻必须稳住,“越是这种时候,我们越不能乱!奚厂长和公安都在处理那边的事,厂里不能垮!大家先回到岗位上去,完成手头能完成的工作!”
就在厂区气氛依旧紧张之际,奚青柏从蚕场打回了电话。他声音沙哑,但异常冷静,在简要说明了蚕场的严重损失和章程副厂长受伤的情况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决定:
“金妮同志,工坊就交给你了,务必稳住!王美同志,你立刻到厂部办公楼来,在我回来之前,由你暂时代理副厂长职务,负责协调厂内一切日常事务,尤其是立刻组织财务科、供销科核算这次火灾的直接损失,以及评估对我们现有订单,特别是港商订单的原料影响!立刻!马上!”
电话这头,王美拿着听筒,愣住了。让她……代理副厂长?
蔡金妮推了她一把,低声道:“快去!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
王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沉声应道:“是,奚厂长,我明白!”
她放下电话,看了一眼工坊里注视着她的姐妹们,又看了一眼蔡金妮鼓励的眼神,转身快步走向厂部办公楼。她的脚步最初有些虚浮,但越来越稳,越来越坚定。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家庭烦恼困扰、在设计中寻求慰藉的普通女工,也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好友身后的温柔女子。她被推到了风口浪尖,必须独自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巨大危机。
她迅速进入角色,首先召集了财务科和供销科的负责人开会。办公室里气氛凝重,王美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切入主题:
“现在,我需要知道几个关键数据。第一,蚕场火灾的直接经济损失,最快时间估算出来。第二,我们库房现有的蜀锦原料和各种丝线,还能支撑多久?第三,港商的两批订单,第一批完成了多少?第二批的备料情况如何?被烧毁了多少?第四,如果现在紧急向外采购同等质量的原料,最短需要多长时间?价格会浮动多少?”
她的问题清晰、精准,直指要害。财务科和供销科的负责人原本对这个空降的“临时副厂长”还有些疑虑,但看到她沉着冷静的态度和条理分明的问题,不由得收敛了心思,开始紧张地核算和汇报。
情况比想象的更糟。
北京外贸公司的那批货已经完成,算是万幸,可以按时发货。但港商的第一批订单,只完成了三分之二。最致命的是,为港商第二批订单准备的所有优质蚕丝原料,因为集中存放在蚕场新建的库房里,几乎全部在这次火灾中化为灰烬!
“王……王副厂长,”供销科科长额头冒汗,“按照现在的库存,港商第一批订单剩下的三分之一,原料勉强够用。但第二批订单……原料全没了!就算我们现在立刻向苏杭等地的大型丝厂下紧急订单,以他们的排产和运输时间,最快也要一个半月以后才能到货!这……这远远超过了合同规定的交货期啊!”
王美的心沉了下去。违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而违约带来的不仅是巨额赔偿,更是刚刚建立起来的、通往国际市场的信誉的毁灭性打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大脑飞速运转。火光映照下的蚕场废墟,章程副厂长淌血的额头,奚青柏在电话里沙哑而信任的声音,工坊里姐妹们依赖的眼神……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她知道,自己不能垮。这场大火,烧毁的不仅是蚕场和原料,更是对改制信心的严峻考验。她必须撑住,在奚青柏回来之前,稳住厂里的大局,为后续的危机处理,争取最多的时间和最准确的信息。
“立刻联系所有可能提供紧急原料的供应商,不管大小,询问库存和最快发货时间!财务科,以最快速度拿出损失初步报告和资金需求预估!”王美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奚厂长回来之前,厂里所有部门,必须全力配合,共渡难关!”
窗外,夕阳如血,将纺织厂的屋顶染上一层悲壮的色彩。厂区内,秩序在王美的协调下正在艰难地恢复,但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沉重的压力,却提醒着每一个人,花城纺织厂正面临着自改制以来,最严峻的生死考验。而临危受命的王美,也在这烈火与危局中,被迫迅速成长,绽放出令人侧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