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巷的冬天,因为一项共同的事业而变得热火朝天。
街道牵头的修缮工程正式启动了。材料陆续运抵巷口,水泥、沙石、崭新的陶土排水管堆成了小山。街道补助的一半资金到位,居民们自筹的另一半也通过先前商定的方案,由乔利民和孙梅暂时担任“会计”,一笔笔收拢、记账,透明公开。
天刚蒙蒙亮,巷子里就响起了铁锹碰撞石子、夯土砸实地基的声响,叮叮当当,砰砰作响,打破了冬晨的寂静,却奏响了一曲充满希望的劳动交响。几乎家家户户都出了劳力,男人们挽起袖子,挥汗如雨,挖沟的挖沟,铺管的铺管,和泥的和泥;女人们则负责烧水送茶,准备晌午的集体伙食。
李柄荣那台新改进的电动磨豆机发挥了作用,磨出的豆浆供应给劳动的街坊们,热腾腾地喝下去,驱散了寒意。高大民发挥他的技术特长,负责检查工具,修理那些磨损的铁锹和镐头。朱大顺力气大,和朱瑞一起,专挑重活累活干。连一向闷声不响的王兴,也像是找到了赎罪和融入的机会,埋着头,一锹一锹地挖土,格外卖力,汗水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他也顾不上擦。
钱来娣带着几个妇女,在临时搭起的灶台上忙碌,大铁锅里炖着白菜豆腐粉条,蒸笼里是白面馒头,香气四溢。高慧、朱珠这些半大孩子也没闲着,帮着传递工具,清扫渣土。
尤亮没有让妹妹尤甜甜出来,但自己几乎全天泡在工地上,沉默地干着活。看着熟悉的街坊们为了共同的家园一起出力,听着那些粗声大气的玩笑和互相鼓劲的吆喝,他冰封的内心,似乎也被这热闹而朴实的劳动场景,注入了一丝暖流。
王美和奚青柏下班后,也常常加入进来。王美帮着母亲料理后勤,奚青柏则接过铁锹,和工人们一起平整路面。他虽是厂长,干起活来却丝毫不含糊,动作干脆利落,让不少老街坊暗暗点头。
一次傍晚收工时,王美给奚青柏递上一碗热茶。奚青柏接过,两人的手指不经意相触,又迅速分开。他抬头看着她被灶火映红的脸颊和亮晶晶的眼睛,低声道:“辛苦了。”
“你也一样。”王美轻声回应,移开目光,看向巷子里初具雏形的平整路基和整齐排列的排水管道,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看着巷子一点点变好,真好。”
“嗯,”奚青柏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声音温和而坚定,“会越来越好的。”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刻意的靠近,但在共同为家园付出的汗水中,在一次次默契的配合和无声的眼神交汇里,那份早已深种的情愫,如同春冰下的溪流,自然而然地流淌,愈发清澈而坚定。水到渠成,或许就是这样,在日常的并肩与共同的期盼中,悄然汇聚,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便能汇入同一片心湖。
与桐花巷蓬勃向上的景象截然相反,林新华和林琪在省城的寻找,却陷入了泥潭,并最终滑向更深的黑暗与愤怒。
他们几乎找遍了林璋可能去的地方——他原来的单位(证实他年初就已辞职)、他常去的画室、他那些狐朋狗友的住处……一无所获。林璋和他前妻闻清清(省一小的音乐老师)离婚后,闻清清带着一双儿女林杨、林桦回了娘家,对林璋的行踪也知之甚少。
在闻家,闻清(闻清清的哥哥)接待了焦急的林家父女,语气无奈中带着愤慨:“林叔,小琪,不是我们瞒着。林璋年初就跟一个从国外回来的老同学,叫什么……搞艺术的,搅和到一起了,魂都丢了!回家就跟清清冷战,逼着离婚,孩子哭闹他都不管,还吼孩子!清清看着孩子被吓坏的样子,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就同意了。他只要钱和房子,孩子抚养权看都没多看一眼!”
林琪震惊:“他……他怎么能这样?当时怎么不告诉我们?”
闻清叹气:“清清当时给你们打过电话,小琪你好像在外地培训,林叔您那时在花城老家。后来林叔您打电话来,正好林璋又跑来,跪着求清清别说,说他……说林叔您身体不好,知道了肯定动气,他不想让老人担心。清清看他那副样子,又想着家丑……就没说。谁知道他现在能搞出这么大娄子!我们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最后一丝线索也断了。万般无奈之下,林新华和林琪只能选择报警。警方立了案,但茫茫人海,寻找一个有意隐藏的人,谈何容易。
消息传回了花城县,也传到了在省城上学的几个桐花巷子弟耳中——省医大的王丽(王家二女儿,大二)、省理工的高剑(高大民儿子,大一),还有已在君临律师事务所站稳脚跟的乔兴国。他们从小受林老师教导或关照,闻讯后都主动赶来帮忙。
“林老师,您别急,我们一起想办法。”乔兴国展现出律师的沉稳,帮着分析线索,联系自己在公检法系统的同学朋友。
王丽心思细,陪着林琪安抚情绪,照顾明显憔悴下去的林老师。
高剑则利用他理工男的逻辑和年轻人的网络(当时还很初级),试图从林璋的社会关系网中寻找蛛丝马迹。
林新华在省城教育界工作多年,桃李遍天下,人脉深厚。危难时刻,许多学生、旧友闻讯,都自发发动起来帮忙打听。这场由一位老教师牵动的寻人网络,在省城悄然铺开。
一个多月后的某天傍晚,乔兴国接到了一个来自羊城某边防派出所的模糊消息,经过多方核实和焦急等待,最终确认:林璋确实跑到了羊城,并在蛇头的安排下,试图偷渡出海,走线前往美国。然而,他们的船只被海上巡逻队截获,所有人员已被抓获,正在办理遣返手续。
得知消息的那一刻,林新华没有暴怒,没有咆哮。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女儿家狭小的客厅里,手里握着那个印有儿子童年照片的旧相框,手指关节捏得发白。他的脸色从最初的震惊,到灰败,最后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
“出国……偷渡……”他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干涩得像是沙砾摩擦,“我教他一笔一划写字,教他堂堂正正做人……他就学了这些?抵押祖屋,欺骗师友,抛妻弃子……现在,还要当逃犯?!”
一股无法遏制的、混合着极度失望、羞辱、愤怒的火焰,猛地窜上他的心头。他只觉得喉头一甜,眼前一阵发黑,手中的相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玻璃碎裂开来。
“爸!”
“老师!”
林琪和守在一旁的乔兴国、王丽大惊失色,急忙上前扶住身体晃摇、嘴角已渗出丝丝血迹的林新华。
千里寻踪,最终等来的不是浪子回头,而是更加不堪的结局。一生清誉,满腹诗书,却养出如此逆子,晚节不保的打击与对儿子彻底的绝望,如同两把重锤,狠狠砸在了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上。桐花巷的夯土声充满希望,而省城这间小屋里的空气,却凝滞着心碎的寒意与未卜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