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华被紧急送进了省城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急火攻心,加上连日的奔波忧虑,引发了急性心肌缺血和轻微脑梗。
经过一夜的抢救,老人的性命暂时保住了,但身体极度虚弱,半边身体行动不便,说话也含混不清,只能躺在病床上,浑浊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偶尔滚落一滴老泪。
林琪哭肿了眼睛,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乔兴国、王丽和高剑轮流帮忙照料,处理各种杂事。
消息传回花城桐花巷,街坊们都揪心不已。李开基、胡秀英这些老一辈的更是连连叹息:“林老师那么好的人,怎么摊上这么个儿子!”“作孽啊!”
几天后,被遣返的林璋,由羊城警方移交给了花城县警方。乔兴国以家属委托律师的身份,参与了后续的处理。
在看守所的会见室里,乔兴国第一次见到了这位曾经只听林老师提过、却从未谋面的“师兄”。
林璋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头发凌乱,眼窝深陷,早没了当年美术老师的那点文艺气息,只剩下被欲望和失败掏空后的颓丧与惶恐。
他认出乔兴国是老家桐花巷乔家的儿子,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难堪。
“我爸……他怎么样了?”林璋哑着嗓子问,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乔兴国看着他,语气平静而克制:“林老师因为你的事,急火攻心,中风了,现在还在医院。”
林璋的身体明显晃了一下,低下头,双手捂住了脸,肩膀耸动,发出压抑的、似哭似笑的呜咽声。
通过断断续续的交谈和警方的审讯材料,事情的脉络逐渐清晰。林璋厌倦了平凡琐碎的教师生活和家庭责任,年初偶遇从国外“镀金”归来、满口“自由”、“艺术”、“赚大钱”的老同学,被其描绘的“外面的世界”和快速致富的许诺迷了心窍。他辞去工作,逼妻子离婚,变卖分割的财产,抵押老家的房子,甚至不惜编造父亲重病的谎言向父亲的学生们“借钱”,将所有能弄到的钱都投给了那个老同学所谓的“艺术品投资”和“出国渠道”。结果可想而知,所谓投资血本无归,“出国”也成了偷渡逃亡。东窗事发,身无分文,走投无路之下,只能硬而走险,选择了最不堪的一条路。
“他说到了那边就能重新开始,能赚大钱……我……我就是鬼迷心窍了……”林璋抱着头,反复念叨着。
法律自有公断。林璋的行为已涉嫌诈骗(骗取父亲学生钱财)、非法偷越国(边)境,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审判。乔兴国将情况如实告知了病床上的林新华和林琪。林新华听完,闭上眼,良久,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依法……处理……我……没有……这个儿子……”
这话说得很轻,却重如千钧,带着一个父亲心死如灰的决绝。
与省城的悲剧与肃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桐花巷日益浓厚的、带着汗水与欢笑的生机。
在全体街坊近一个月的共同努力下,巷道修缮的主体工程基本完工。坑洼不平的青石板路被平整的水泥路面取代,虽然不如石板有古韵,却结实干净,下雨再也不怕泥泞。新的、砖砌的公共厕所干净敞亮,再没有往日令人掩鼻的气味。地下铺设了全新的排水管网,巷子里的生活污水和雨水终于有了顺畅的归宿,困扰多年的积水问题一举解决。
竣工那天,街道王干事提议,大家凑份子,就在巷子里摆一次“合拢宴”,庆祝家园新生,也犒劳一下这些日子辛苦出力的街坊们。这个提议得到了热烈响应。
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崭新的巷道路面染成温暖的橙红色。李家豆腐坊门口的空地上,借来的大圆桌一张张拼成长龙。各家各户都拿出了看家本领,端出了自家的拿手菜。钱来娣的红烧肉、钟金兰的麻婆豆腐、许三妹的清炒时蔬、朱大顺家的卤味拼盘、杨秀的凉拌菜……还有高大民不知从哪弄来的一箱啤酒,乔利民贡献的饮料,琳琅满目,香气扑鼻,充满了最朴实的丰盛与喜悦。
几乎全巷子的人都来了,男女老少,围坐在一起,欢声笑语,热闹非凡。老人们感慨着巷子的今昔变化,男人们举杯庆祝工程顺利,女人们交流着烹饪心得,孩子们在平整的新路面上追逐嬉戏,不用担心摔倒。
王美和奚青柏自然也来了。王美帮着母亲和钟金兰她们张罗,奚青柏则被李柄荣、高大民他们拉着坐下喝酒。几杯啤酒下肚,气氛更加热烈。不知是谁起哄,高大民大声道:“奚厂长,咱们王美可是咱们桐花巷的能人,这次巷子能保住,她出了大力!你可得敬她一杯!”
众人的目光都带着善意的笑意看了过来。奚青柏微微一笑,坦然端起酒杯,走向正在摆放碗筷的王美。王美脸颊微红,在众人的注视下,也端起了自己的饮料杯。
“王美同志,辛苦了。”奚青柏看着她,眼神温柔而郑重,“也谢谢你,为巷子,为厂里,做的一切。”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周围人耳中。这不仅仅是敬酒,更是一种公开的、含蓄的认可与情意。王美的心砰砰直跳,迎着他的目光,轻轻碰了碰他的杯子:“奚厂长也辛苦了。”
“哎哟,还叫厂长呢!”朱大顺在一旁打趣,引起一片善意的哄笑。
王美的脸更红了,奚青柏倒是神色自若,只是耳根也微微有些泛红。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这份水到渠成的感情,在这充满烟火气的巷宴上,得到了街坊们无声的祝福。
尤亮也带着尤甜甜来了。尤甜甜依旧安静,紧紧挨着哥哥坐着,但看着眼前热闹的景象,看着高慧、朱珠她们笑着跑来跑去,看着灯火通明、整洁一新的巷子,她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一丝生气,甚至小口地尝了尝哥哥夹给她的菜。
宴至酣处,有人提起了还在省城医院的林老师,热闹的气氛稍稍凝滞了一下。李开基端起一杯茶,缓缓道:“林老师是咱们巷子的文曲星,一辈子教书育人,不容易。他家出了逆子,是他家的不幸。但咱们巷子,永远记着他的好。等路彻底干透了,咱们选个日子,一起给林老师打个电话,告诉他,巷子修好了,让他安心养病,桐花巷,永远欢迎他回来。”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里暖融融的,纷纷附和。那份对林老师的牵挂与祝福,融入了这顿喜庆的巷宴之中。
月光升起,清辉洒在崭新的路面上。桐花巷的合拢宴,在温暖与祝福中渐渐散去。生活的磨难与温情,如同这巷子的新旧交替,总在悲欢交织中,顽强地延续着,走向充满希望的明天。省城的病床上,林新华或许也能从女儿的转述中,感受到一丝来自故土的、质朴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