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峥的日子,像梅雨季里忘了收的衣裳,从里到外都泛着一股霉烂的、甩不脱的黏腻感。
和孙希儿那场沸沸扬扬的离婚大战,最终以他几乎净身出户、按月支付女儿抚养费告终。
房子判给了孙希儿(虽然是刘家出的大头),存款也分割去大半。他灰溜溜地搬回父母位于县城老居民区的旧单元房。
工作也受了影响,领导虽没明说,但原本有望的提拔彻底没了音讯,还把他调去负责一片治安最复杂、油水最少的片区,明升暗降。
孙家人并没因为离婚就放过他。
孙希儿的大哥、嫂子,隔三差五就堵到他家楼下或单位门口,嗓门洪亮地讨要“拖欠”的抚养费(其实刘峥每次都按时给,但他们总能找出各种名目要求“补偿”)骂他“陈世美”、“没良心”,引来无数侧目。
刘峥起初还争辩几句,后来只剩麻木与躲闪。
屋漏偏逢连夜雨。刘母本就身体不好,被儿子离婚、孙家闹事一气,病倒了,住进了县医院。
刘父是个一辈子被老伴伺候惯了的,煮个粥都能糊锅,别说照顾病人。姐姐刘静,起初来了两趟,送了罐麦乳精,帮着擦洗了一下,但没两天就以“家里孩子小、工作忙、婆婆也不舒服”为由,不再露面了。
电话里语气也淡:“小峥,我就是外嫁女,妈最疼你,你现在也离婚了,多尽尽孝也是应该的。”
重担全压在了刘峥肩上。他不得不一次次请假,白天跑医院,给母亲喂饭擦身,晚上回来还得对付父亲的三餐和家里堆积的家务。
整个人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制服也常皱巴巴的,没了往日的精神头。
病床上的刘母,拉着儿子的手,蜡黄的脸上满是忧心:“峥啊……妈这身子骨,怕是……拖累你了。你可得……赶紧再找个知冷知热的……要贤惠,听话,懂事的……最好……早点给妈生个大胖孙子……妈就是闭眼也……”
刘峥看着母亲浑浊眼睛里深深的期盼,愧疚像钝刀子割肉。
是他当初鬼迷心窍,也是他后来处理不当,才把日子过成这般田地。他低声安慰:“妈,您别瞎想,好好养病。媳妇……我会找的。”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心里也空落落的。找?上哪找?他如今在婚恋市场上的条件一落千丈:离异带个抚养费“债主”,工作不顺,家有多病老母,还有个甩手老爹。介绍人一听就摇头。
这天下午,他刚伺候母亲睡下,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住院部,一眼就看见医院门口的花坛边,围着几个人。
是蔡大发坐着轮椅,许三妹和蔡银龙在旁边,蔡金妮正俯身给父亲腿上盖薄毯。
她穿着厂里发的浅蓝色工装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结实的小臂,弯腰时颈后碎发散落,侧脸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明净。
安邦站在稍后一点,手里提着暖瓶和行李,正和蔡银龙说着什么,身姿挺拔,神情沉稳。
他们大概是来接蔡大发出院的。一家人说说笑笑,许三妹不知说了句什么,蔡金妮笑了起来,眉眼弯弯,那种从内而外透出的、安稳而满足的光彩,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刘峥晦暗的心底。
他猛地站住了脚,躲在廊柱后面,心脏不受控制地砰砰急跳起来。
蔡金妮……中专毕业,纺织女工。家世普通,甚至算得上清贫。以前他觉得她太要强,不够“女人味”,不如孙希儿娇俏,更不如后来那些年轻女孩会打扮、懂风情。
可现在看,她多好啊!能干,孝顺,模样也没变,甚至比几年前更添了成熟的风韵。
最重要的是,她还没结婚!安邦?不过是个穷警察,条件能比自己好多少?
一个念头像毒藤般疯狂滋生:如果……如果当初他坚持一下?如果现在再去追她?
她一个女工,能找个警察,难道会拒绝一个条件更好的(他下意识忽略了自己目前的窘境)派出所干部?
对,她肯定心里还有他,不然上次在蛋糕店怎么那么平静?一定是装的!
刘峥越想越觉得有理,一股混合着悔恨、不甘和急切的燥热冲上头顶。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傻等了,得用点“办法”。
母亲的话在耳边回响:“要贤惠,听话,懂事的……最好早点生个孙子……” 蔡金妮不正合适吗?
把她娶到手,让她辞了那三班倒的工,回家伺候他妈,给他生孩子!生米煮成熟饭,她为了名声,还能不答应?
到时候,家里有了能干媳妇,母亲放心,孙家那边也能消停些,自己才有精力重新在事业上谋划……
他被自己构想的“美好未来”刺激得呼吸粗重,盯着蔡金妮背影的眼神,重新燃起了扭曲的、势在必得的火焰。
他完全忘了,或者说刻意忽略了,当初是谁先放手,更忽略了蔡金妮身边那个沉默却如山岳般可靠的男人,以及她如今眼中那份再也与他无关的从容幸福。
时间进入八月,桐花巷口出现了林新华略显佝偻的身影。他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拄着拐杖,步伐缓慢但还算稳当。
左手牵着八岁的孙子林杨,右手被六岁的孙女林桦紧紧抱着胳膊。身后跟着提着行李、神色平静的闻一清。
林琪提前回来收拾过老屋,但久未住人,还是透着冷清。然而,孩子们的活力很快驱散了暮气。
林杨虎头虎脑,像个小牛犊;林桦扎着羊角辫,眼睛乌溜溜的,虽然初来乍到有些怯生,但好奇地打量着一切。
没过两天,这对兄妹就迅速被巷子里的孩子们“收编”了。以十岁的“孩子王”李定豪为首,麾下有同龄的孟行舟(少年老成,但偶尔也会参与)、朱珠(泼辣爽利),往下是八岁的李定杰(李定豪的跟屁虫)、六岁的李定伟(李锦荣小儿子,文静乖巧)、同样六岁的陈涛(陈文华女儿,活泼好动),还有迈着小短腿、咿咿呀呀、对所有哥哥姐姐充满崇拜的三岁陈海。四岁的李春仙算是中间派,时而跟着大孩子跑,时而回头照顾更小的。
现在又加入了林杨和林桦,队伍愈发壮大。
李定豪颇有领导风范,分配“任务”:大孩子(十岁组)负责“探险”——去小清河下游捞小鱼(被严格告诫不准靠近深水区)、
爬桐花山脚下的小土坡找“宝藏”(其实是些奇形怪状的石头);中坚力量(八岁、六岁组)玩跳房子、扔沙包、捉迷藏;
李春仙和陈海、刘登(一岁半,刚会走稳,被张寡妇或齐大姐放在学步车里推到巷子口晒太阳)属于“后勤保障”兼“围观群众”,负责拍手欢呼和捡回滚远的沙包。
刘登最喜欢热闹,一看到哥哥姐姐们跑跳,就在学步车里兴奋地蹬腿,啊啊叫着,口水直流。
张寡妇或齐大姐笑着把他推近一些,他便努力迈动小胖腿,试图跟上,常常逗得大孩子们哈哈大笑,偶尔也会有个孩子跑回来,故意放慢脚步逗他玩。
孟行舟有时会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嘴角带着极淡的笑意。他除了上学、做家务,还要抽空去魏伟那里学拳脚(魏伟说男孩子得会点功夫防身),比其他孩子更忙碌,也更沉默。但这份热闹,对他而言,也是一种温暖的背景音。
林新华坐在老屋门口藤椅上,看着孙辈和巷子里的孩子们嬉戏,听着那纯真无邪的笑闹声,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闻一清在屋里轻声收拾,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目光掠过孩子们,最终落在公公似乎柔和了些的侧脸上,心里也微微松了口气。
夕阳西下,炊烟四起。孩子们被各自家长唤回家吃饭,巷子里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呼唤声:“定豪——回家吃饭!”“朱珠——!”“林杨林桦——你妈妈叫你们啦!”
喧闹渐息,属于成人世界的种种烦忧、算计、希望与变迁,在夜幕下继续暗自涌动。而在这一角,童声汇成的溪流,清澈欢快地流淌着,冲淡了生活的苦涩,也孕育着未来的种种可能。桐花巷的新老生命,就这样在交织中,走向下一个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