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鼎沸的问道峰广场,如同被遗留在身后的潮汐声浪,渐渐被蜿蜒山道间的松涛与鸟鸣取代。
两道身影沿着通往碧落峰的青石小径,并肩而行。
山风穿过层叠的松针,带着清冽的草木气息,拂动着欧阳墨殇墨色的衣袂和林符额前的碎发。
该说不说,林符双手枕在脑后,步伐轻快,斜睨了一眼身旁沉默的欧阳墨殇,嘴角勾起一抹促狭的笑意,\/你最后还是让给了白子皓那冰块脸。
欧阳墨殇脚步未停,目光平静地掠过道旁嶙峋的山石和苍劲的古松,闻言只是唇角微扬,勾勒出一个极淡的弧度:你怎么知道我是让?不能是技不如人,没打过?
嘁!林符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语气笃定,少来这套!我对你还是很有信心的好吧!幻境里最后那会儿,你那柄刀的气势,隔着老远我都感觉汗毛倒竖,白子皓那会儿明显是强弩之末了。你那一刀要是劈实了……
他啧啧两声,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两人心知肚明。
山风似乎凝滞了一瞬,松涛声也低沉下去。欧阳墨殇沉默了片刻,目光投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碧落峰轮廓,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其实,若非白子皓被八位皇子联手重伤在前,灵力魂力皆损耗巨大,让我占了便宜。巅峰状态下的他,胜负……确实难料。他并未否认林符的猜测,却也点出了事实的另一面。
林符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着欧阳墨殇,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几分,眼神变得锐利而认真:但你受的伤也不轻啊!来救我和南宫柔的时候,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冲进紫府峰那帮疯狗的包围圈,气血翻涌得隔着老远都能感觉到,灵力波动微弱得跟风中残烛似的!那会儿你也是强撑着吧?白子皓是重伤,你难道就是满血?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最后对上他,你肯定也没留手,那冰封的一指……我看着都疼。
欧阳墨殇微微侧目,看着林符眼中那份毫不掩饰的关切与替他抱不平的微忿,幽深的眸子里,那万古冰封般的平静湖面下,仿佛有一丝极淡的暖流悄然滑过。
他轻扬嘴角,那弧度带着一种勘破世情的豁达与对未来的笃定:都过去了。他抬手,轻轻拍了拍林符的肩膀,力道沉稳,毕竟,我的志向,可不仅仅是‘第一’这个名头。
林符被他拍得一愣,随即咧嘴笑了,那点微忿瞬间烟消云散,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肩膀一耸:得!又让你装到了!他转身继续前行,脚步轻快,行行行,你志向远大,青云之志嘛,懂懂懂!咱们碧落峰小门小户,装不下你这尊大佛!
欧阳墨殇摇头失笑,不再言语,跟上林符的脚步。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行在愈发幽深的山林间。
“墨羽”在识海深处,被《山海录》混沌的微光温柔包裹,沉寂无声,仿佛只是沉睡,而非断裂的残兵。
它已重铸,已是世间最锋锐坚固之刃,它的锋芒,只为真正值得出鞘的时刻而鸣。
碧落峰顶,不似其他主峰那般殿宇巍峨、灵气冲霄,反而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朴素与宁静。
几间错落的竹舍掩映在苍翠的古松与遒劲的栢树之间,院落不大,青石铺地,打扫得干干净净。
此刻,夕阳的余晖正透过层层叠叠、如同巨大绿伞般的松柏树冠,筛下无数细碎跳跃的金色光斑,洒在院落中央那张朴素的石桌上,也洒在桌旁那个负手而立,含笑等待的青袍身影上。
正是碧落峰峰主,李长风。
他面容平和,眼神温润中透着历经岁月沉淀的智慧,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站在松柏的碎金光影里,如同山间一棵最普通的古树,却自有一股令人心安的沉静力量。
哟!师父!林符人未到声先至,看到石桌和上面摆着的几碟简单却香气四溢的小菜,还有那个古朴的酒坛,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就蹿了过去,笑嘻嘻地凑到桌边,这是整上了?好香!您老今儿个心情不错啊!
李长风捋了捋颌下几缕清须,看着两个风尘仆仆归来的弟子,眼中满是欣慰的笑意,那笑容如同春风化开了山巅的积雪:那是自然!我李长风座下两个徒弟,从上万人里杀出重围,一个第二,一个第四,双双跻身前五之列!这可是给我这小小的碧落峰,大大地扬眉吐气了一把啊!哈哈哈!
爽朗的笑声在松涛间回荡,充满了纯粹的欢喜与自豪,毫无半分掌权者的威严,倒像个为自家孩子出息了而开怀的寻常老翁。
老顽童!林符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毫不客气地拉开石凳坐下,拿起筷子就夹了一块酱香浓郁的灵笋丢进嘴里,含糊地赞道,嗯!还是师父的手艺地道!
欧阳墨殇也缓步走近,在石桌旁坐下,对着李长风恭敬地行了一礼:师父。
坐,坐,快坐下。李长风笑着摆手,目光落在欧阳墨殇身上,那份欣慰中,似乎又掺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他拿起桌上那个深褐色的古朴酒坛,坛身没有任何纹饰,只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
他拍开泥封,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冽酒香瞬间弥漫开来。
那香气并不浓烈霸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能沁入心脾,涤荡神魂,让人闻之便觉心头郁结悄然消散,灵台一片清明。
“此酒,名‘忘忧’。之前咱们喝过的”李长风的声音带着一丝悠远,将清澈如泉,微微泛着玉色光泽的酒液缓缓注入三个粗陶酒杯。非是凡间酿造,乃为师心念所动,借天地灵机,言出法随,自虚空引来的‘意’之酒。
他看向欧阳墨殇,眼神温和而深邃,将其中一杯轻轻推到他面前。
来,徒儿,陪师父喝一个。李长风端起自己面前那杯酒,目光落在欧阳墨殇平静的脸上,那温和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沉重与歉疚,此番会武……你能顾全大局,为师……真的很欣慰。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带着一种发自肺腑的真诚,但,也很内疚。
松柏的阴影在夕阳下缓缓拉长,碎金般的光斑在石桌和师徒三人的衣袍上跳跃。清冽的“忘忧”酒香氤氲在空气中。
“是我这个做师父的……做得不到位。”李长风的声音在晚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他并未明言那“大局”为何,也未曾点破幻境深处那最后一刻的“相让”,但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眸,仿佛已看透了一切。碧落峰势微,为师能力有限,未能为你撑起一片足以恣意翱翔的青云天。让你受委屈了。
山风拂过,松涛如诉。
欧阳墨殇看着眼前这杯清冽的“忘忧”,又抬眼迎上师父那双饱含歉疚与期许的眸子。
师父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静的心湖中漾开一圈圈涟漪。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稳稳地握住了那粗陶酒杯。指尖传来陶土微凉粗糙的触感,和酒液的温润。
他脸上没有任何被“委屈”的愤懑,也没有因师父“内疚”而产生的波澜,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的坦然。
师父言重了。欧阳墨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在山风松涛中显得格外沉稳,您自有您的道理,您的考量,是为碧落峰,亦是为弟子长远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简单的菜肴,扫过师父温和的脸庞,扫过旁边正埋头对付一块灵兽肉的林符,最后落回杯中那清澈的酒液上。
弟子……也做到了弟子所能做到的事情。他平静地说道,没有豪言壮语,没有不甘怨怼,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那“让”出的第一,于他而言,并非屈辱的妥协,而是权衡之后的选择,是践诺,亦是蓄势。他的路,不在那一时的虚名之上。
李长风定定地看着欧阳墨殇,看着他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静与豁达,看着他眉宇间那份未曾因挫败而消磨、反而更加内敛坚韧的“青云之志”。
良久,李长风眼中,那丝歉疚终于缓缓化开,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欣慰和激赏,以及一种后继有人的释然。
他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如同秋日盛开的菊花,端起酒杯,朗声笑道:好!好!看来我李长风这双老眼,还没昏花!从来就没有看错你!
来来来!他招呼着林符,别光顾着吃!举杯!
林符赶紧咽下嘴里的肉,笑嘻嘻地端起自己的酒杯:来来来!敬师父!敬咱们碧落峰扬眉吐气!
敬师父!欧阳墨殇也举起杯。
粗陶酒杯轻轻相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在暮色渐合的松林间回荡。
敬碧落!李长风的声音带着开怀的笑意。
敬碧落!欧阳墨殇与林符同声应和。
清冽的“忘忧”酒液滑入喉中。初时只觉一股温润的清泉流淌,涤荡着连日激战残留的疲惫与紧绷。
旋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自丹田升起,并非灼热,而是如同春日暖阳般融融的暖意,温柔地抚慰着每一寸经脉,滋养着消耗的心神。
神魂仿佛被最轻柔的云絮包裹,那些深藏的记忆角落中,因死亡体验而残留的冰冷阴影,因激烈搏杀而带来的戾气,甚至因最终“相让”而产生的那一丝极其细微的不甘涟漪……
都在这一杯“意”之酒中,被悄然抚平,如同被山风带走的薄雾,只留下一片澄澈通透的宁静。
那滋味,并非遗忘,而是释然。是对过去的放下,也是对未来的清明。
好酒!林符咂咂嘴,眼睛发亮,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师父,您这‘言出法随’的本事,能不能多整点?这玩意儿比什么疗伤丹药都管用!
哈哈,你小子!李长风笑着虚点了他一下,此酒乃心境所化,强求不得。喝的是意境,品的是当下。
欧阳墨殇也默默再饮一杯,感受着那股暖意流遍四肢百骸,温养着最后一丝因激战而潜藏的细微暗伤。
他放下酒杯,望向师父。李长风也正含笑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看,为师替你借来的,不仅是喘息之机,更有这澄澈的心境。
师徒三人,再无多言。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沉入远山,将天空染成瑰丽的紫金色。
松柏的剪影在暮色中愈发深邃苍劲。石桌上,简单的菜肴被一扫而空,粗陶酒坛中的“忘忧”也渐渐见底。
晚风习习,带来山间夜露的微凉。
李长风的脸颊在酒意下微微泛红,眼神却依旧清亮。他望着对面两个年轻的弟子,一个沉静如渊,潜龙在野;一个跳脱飞扬,自有灵性。碧落峰人丁稀薄又如何?有此二子,未来可期。
今日……痛快!李长风抚掌轻笑,带着微醺的满足,都回去歇息吧。未来的路……还长着呢。他意有所指,目光在欧阳墨殇身上停留片刻。
林符打着哈欠站起身:得嘞!师父您也早点歇着!这‘忘忧’劲儿真大,我得回去睡他个三天三夜。
欧阳墨殇也起身,对着李长风深深一揖:弟子告退。
他转身,墨色的身影融入渐浓的暮色,走向自己的竹舍。
识海深处,《山海录》静静悬浮,混沌微光流淌。
那柄无鞘的墨羽刀,在微光中沉浮,刀身墨色深邃,暗金纹路流转,完好无损,锋芒内敛,如同蛰伏的太古凶兽,等待着真正需要它斩破宿命,劈开青云的那一刻。
松涛阵阵,在寂静的山巅回响,如同低沉的潮声,送别这短暂而温暖的庆贺,也迎接着注定不会平静的,属于碧落峰的未来。
夜空中,第一颗星辰悄然亮起,清冷的光芒,无声地注视着这片沉寂的峰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