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祭法阵残留的邪恶气息与空间紊乱的余波,如同无形的枷锁,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踏出腐骨沼泽的人心头。
来时那条在泥泞中挣扎前行的光带,归途时已黯淡失色,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挫败。
数名弟子在藤蔓突袭和法阵自爆引发的能量乱流中受了伤,虽不致命,但那灰败的脸色,被瘴气和怨念侵蚀后萎靡的精神,比身上的泥泞更刺目。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沼泽的腥臭,还有一股压抑的,近乎凝固的沉默。
白子皓走在最前,素白的云纹锦袍下摆沾染了难以洗净的污渍,面色沉静依旧,但那双深邃眼眸深处,却比来时更添了几分冰寒。
游风紧随其后,怀抱双臂,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队伍中伤员,又警惕地投向四周翻涌的瘴气,钦原的剧毒感知如同无形的丝网紧绷着。
南宫柔走在队伍中段,鹅黄的衣裙也失去了往日的鲜亮,沾染了泥点,她小脸微白,眼神有些飘忽,显然被法阵的邪恶景象和最后的惊险深深震撼,目光不时担忧地掠过队伍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
欧阳墨殇走在林符身侧,步伐沉稳,仿佛刚才在法阵中心施展那惊世骇俗一指、强行抹除自爆核心的人并非是他。
然而,林符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比平日更加沉凝,如同暴风雨前的深海。
他紧抿着唇,万象真瞳的微光在眸底深处流转不息,反复推演着法阵的每一个细节,那扭曲的污血符文、搏动的邪恶树瘤核心、散落的骸骨……
最终,所有的思绪都定格在掌心那半截焦黑,带着冰冷异香的草茎手环上。
赤足少女空洞死寂的深碧色眼眸,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中。
她是谁?为何能在老榕泽轻易洞穿树精要害?她身上为何会有与巫族法阵相同的冰冷异香?这草环是她遗落的?还是……某种标记?
她与巫族,究竟是同谋,还是祭品?无数疑问如同沼泽深处的藤蔓,缠绕交织,理不出头绪。
回到清泽镇泽畔居,气氛并未因脱离险境而轻松。客栈大堂弥漫着一股混合了汗味,药味和压抑的低气压。
受伤的弟子被安置在简陋的房间里,随行的师正忙碌地处理伤势,驱散瘴毒和怨念侵蚀。
其余弟子或沉默地清理着身上的污秽,或三三两两低声交谈,脸上都带着挥之不去的凝重。
腐骨沼泽的遭遇,给所有人敲响了警钟——巫族的手段,比想象中更加诡异、残忍。
诸位同门,白子皓站在略显拥挤的大堂中央,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驱散了些许沉闷,腐骨沼泽之行,虽未能擒获巫族,但已证实其活动踪迹,并摧毁其一处重要据点。此行非无功!然巫族狡诈,必有后手。当务之急,是救治伤员,同时,在清泽镇范围内再次进行细致排查,搜寻任何可能与巫族相关的蛛丝马迹!各峰弟子,休整之后,两人一组,分区域探查,务必谨慎!
命令下达,大堂内响起一片应诺声,但士气明显不高。
洛尘一屁股坐在一张吱呀作响的长凳上,抓起桌上不知谁留下的半碗浑浊茶水猛灌了一口,随即“呸”地吐在地上,骂骂咧咧:tmd!折腾一趟,毛都没捞着一根,还差点折在里面!晦气!他烦躁地扯了扯沾满泥污的衣襟,山膏的秽气隐隐浮动。
洛辰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容,正低声安抚着几名虚宸峰受伤的弟子,言语恳切,姿态放得很低,目光却在不经意间扫过沉默的欧阳墨殇和脸色不太好的南宫柔。
洛宁独自坐在角落一张方桌旁,面前摆着一杯清水,眼神深邃平静,仿佛在闭目养神,又仿佛在洞察着大堂内每一个人的心思。蟠龙的威压内敛如渊。
洛星靠在一根潮湿的柱子旁,闭着眼,周身寂灭枯败的气息似乎更浓了些,仿佛与这污浊的环境融为一体。
洛川和洛海坐在另一侧,洛川正用一块干净的布仔细擦拭着一枚小巧的青铜罗盘,眉头微锁,似乎在推算着什么。
洛海则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着桌子,发出有节奏的“咚咚”声。
就在这时,南宫柔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快步走到欧阳墨殇面前,仰起小脸,清澈的眼眸带着一丝恳求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墨殇!这次排查,我和你一组!
清脆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林符正坐在欧阳墨殇旁边,闻言猛地瞪圆了眼睛,随即做出一个极其夸张的动作——他捂着心口,身体向后一仰,脸上表情极度欠揍,用一种悲痛欲绝,仿佛被全世界抛弃的腔调哀嚎:哦!苍天啊!大地啊!这是要抛下我了嘛……我的欧阳墨殇!你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我的心……好痛!好凉!就像这清泽镇的烂泥一样冰冷!
他一边哀嚎一边偷瞄着南宫柔的表情,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丝促狭的笑意。
他这活宝般的表演,瞬间冲淡了大堂内压抑的气氛,不少弟子忍俊不禁,连紧绷着脸的游风嘴角都抽搐了一下。
洛尘更是直接嗤笑出声:tmd!小林子你戏真多!
南宫柔被林符这一闹,俏脸微红,又羞又恼,跺了跺脚:林符!你胡说什么!
欧阳墨殇无奈地瞥了林符一眼,对南宫柔的提议尚未表态。
师妹。
一个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响起,白子皓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南宫柔身上,带着兄长般的温和,却也蕴含着掌教继承人的威严。
探查凶险难测,不宜任性。师父(南宫幕海)临行前特意叮嘱,此行你的安全,由我负责。
他语气平淡,却将“师父”二字咬得清晰,点明了责任的源头。
南宫柔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苍白和倔强。她咬着下唇,看着白子皓:师兄!我不是小孩子了!我能保护自己!而且墨殇他很……
师妹,白子皓打断她,声音依旧温和,却多了一份不容辩驳的力度,你的安危,重于一切。此事,没有商量。
他转向欧阳墨殇,目光平静中带着审视,墨殇师弟,想必也能理解。
空气瞬间变得有些凝滞。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三人身上。
游风抱着双臂,踱步过来,站到白子皓身侧,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轻蔑,目光扫过欧阳墨殇,小师妹,听话。跟着老白多好?安全稳妥。欧阳墨殇现在只是天罡境一重,就算有些特殊手段……
他刻意顿了顿,眼神瞥过欧阳墨殇的右手,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还是排不上号的。真遇到巫族高手,自保都勉强,如何护你周全?
这话语如同淬毒的尖针,带着赤裸裸的轻视和挑拨。
嘿!林符“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刚才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怒意,指着游风。
游风!你说这话小爷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排不上号?会武拿下第二,硬撼白师兄到最后,这是事实吧?要是实力不强,能撑到那个份上?能在那鬼法阵自爆的时候……
他话到嘴边,想起欧阳墨殇似乎不愿过多宣扬那“岁暮终章”的细节,硬生生刹住,转而怒道:总之,你少在这里狗眼看人低!
这里有你什么事儿?游风眼神一冷,如同毒蛇盯住了猎物,周身散发出阴冷的气息,钦原的虚影仿佛在他肩头一闪而逝。大堂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没我事儿?林符毫不畏惧地迎上游风冰冷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这里就更没你事儿了!小师妹想跟谁一组,轮得到你在这指手画脚?你算哪根葱?
火药味瞬间浓烈到了极点!两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如同刀剑相击。
无形的灵压开始弥漫,大堂内修为稍低的弟子都感到一阵心悸,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
洛尘咧开嘴,露出看好戏的神情。洛辰眉头微蹙。洛宁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白子皓脸色沉静,但眼神也冷了下来。
气氛剑拔弩张,仿佛只需要一个火星,就能引爆一场冲突。
好了!
南宫柔猛地大喊一声,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和委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持。
她眼眶微红,倔强地瞪着白子皓和游风,又深深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欧阳墨殇,最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我听爷爷的话就是了!她丢下这句话,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猛地一跺脚,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上了吱呀作响的木楼梯,鹅黄的背影消失在二楼的阴影中。
场面一度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那些原本看戏的弟子,眼见冲突的中心人物离开,而白子皓和游风的脸色都阴沉得可怕,欧阳墨殇沉默如山,林符怒目而视,顿感此地不宜久留,纷纷低着头,悄无声息地四散离开。
转眼间,喧嚣嘈杂的大堂变得空旷冷清,只剩下中央剑拔弩张的四人,以及角落里依旧闭目仿佛置身事外的洛星、擦拭罗盘的洛川、敲桌子的洛海,还有如同磐石般静坐的洛宁。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压力,比腐骨沼泽的瘴气更令人窒息。
欧阳墨殇……白子皓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警告意味。
然而,他后面的话尚未出口,便被欧阳墨殇平静地打断。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欧阳墨殇抬起头,目光直视白子皓,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不起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掌教的意愿,我已知晓。也无需再拿掌教来压我。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堂里,带着金石般的铿锵:
南宫柔的路,应由她自己选择。而我,一定会为她争取到这个机会。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白子皓瞬间变得锐利的眼神,也不再看游风那阴冷如毒蛇般的视线,转身,步履沉稳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衣袍下摆拂过沾满泥污的地面,却带不起一丝尘埃。
哼!林符对着游风和白子皓的方向,重重地冷哼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和不屑,随即快步跟上欧阳墨殇,身影也消失在楼梯口。
大堂彻底陷入了沉寂。只剩下油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白子皓站在原地,素白的锦袍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
他望着欧阳墨殇消失的楼梯口,脸上平静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被忤逆的愠怒,有对那惊世一指的忌惮,更有一种掌控局面出现偏差的冰冷审视。
鵸?的虚影在他身后无声浮现,六条尾翎不安地摇曳着梦幻的光晕。
游风抱着双臂,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钦原幽蓝的翎羽虚影在他指尖若隐若现,散发着致命的寒意。他盯着楼梯口,如同盯着猎物的毒蛇。
角落里的洛宁,缓缓睁开了眼睛,深邃的目光扫过场中三人,嘴角勾起一丝极难察觉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棋局。
他端起面前那杯清水,轻轻抿了一口,喉结滚动间,无声无息。
洛川停下了擦拭罗盘的动作,看着空荡的楼梯口,又看看场中僵持的两人,眼中精光闪烁,若有所思。
洛海也停止了敲桌子,挠了挠头,似乎还没完全弄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洛星依旧闭着眼,仿佛外界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周身萦绕的寂灭之气,如同一个小小的、与世隔绝的孤岛。
清泽镇的夜,更深了。窗外的瘴气无声翻涌,吞噬着最后的光亮。泽畔居二楼,一间简陋的天字号房内。
油灯如豆,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欧阳墨殇盘膝坐在硬板床上,并未调息,而是摊开了手掌。
掌心,静静躺着那半截焦黑的草茎手环。深碧色的草茎被爆炸的高温灼烧得蜷曲碳化,但残留的部分依旧坚韧,散发着那股独特冰冷的、混合着古老根茎与奇异药材的异香。
这股气息,与腐骨沼泽法阵残留的巫族力量,与老榕泽那赤足少女身上的味道,如出一辙。
他闭上眼,万象真瞳的力量在识海中无声运转。
眼前不再是简陋的房间,而是《山海录》内部那浩瀚无垠的混沌星域。
世界树巍峨矗立,枝叶仿佛触及宇宙边界。白璃慵懒地趴在智慧灵光构成的叶片上,眼中带着一丝好奇,似乎在分析着这股源自草环的冰冷异香。
青灼的青炎在另一根枝头静静燃烧,火焰似乎感应到这股气息,微微跳跃。
云芷在生机盎然的星云浮岛上停下脚步,小巧的鼻子耸动,仿佛能嗅到那奇异药材的味道。
循光与梦影的虚影在流光溢彩的枝头更加清晰,恬静与高冷的气质交织。
最高处的金色枝头,东方熙瑶英姿飒爽的轮廓在日冕光辉中愈发凝实。
伙伴们的灵性本源,似乎都对这股气息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欧阳墨殇的神识沉入草环残留的气息深处,试图追溯其本源。
冰冷、古老、带着一种扎根于大地深处的沉凝,却又蕴含着某种被强行扭曲、被污血怨念浸染的邪异……仿佛这草环本身,就代表着一种被亵渎的自然之力。
“叩叩叩。”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欧阳墨殇的追溯。他睁开眼,眸底混沌光晕一闪即逝。
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林符的脑袋探了进来,脸上没了之前的嬉闹,带着严肃和一丝忧虑:欧阳墨殇,刚收到点东西。
他闪身进来,反手关好门,走到桌边,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打开后,里面是几片颜色灰暗、边缘焦黑、刻满了扭曲符文的黑色骨片碎片!正是腐骨沼泽血祭法阵边缘散落的那些。
哪来的?@欧阳墨殇目光一凝。
老鼋那老东西。林符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精光,刚才我溜出去想找那赤足丫头的线索,在镇子西头烂泥巷撞见他了。这老家伙鬼鬼祟祟的,看到我像见了鬼,丢下这包东西就想跑,被我堵住了。
他怎么说?
他说……林符模仿着老鼋那嘶哑干涩的嗓音,带着惊惧,‘贵客……饶命!这东西……是昨天夜里,一个穿着黑斗篷、看不清脸的人,扔在我那破树洞门口的!那人身上……有股子味儿,和您上次打听的巫族……一模一样!冰冷冷的,像死人骨头混着烂草药!他说……让您别再查了,否则……下一个血祭的,就是清泽镇!’
黑斗篷!巫族!警告!
欧阳墨殇拿起一片骨片碎片,指尖摩挲着上面扭曲的符文。
冰冷的触感传来,符文线条中残留着极其微弱的灰绿色能量,与草环的气息隐隐呼应。
老鼋人呢?
我放他走了。林符摊手,那老东西吓破了胆,问不出更多了。不过……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他最后嘀咕了一句,说好像看到那个捡烂果子的哑巴丫头,昨天傍晚往镇子南边那片废弃的‘鬼哭林’方向去了……
鬼哭林!
欧阳墨殇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爆射!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赤足少女、草环、巫族警告、骨片、鬼哭林!
那个地方,是清泽镇居民谈之色变的禁地,据说常年鬼哭阵阵,无人敢入。
看来,我们得再去会一会这位‘哑巴’姑娘了。欧阳墨殇的声音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他将那半截焦黑的草环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异香似乎更加清晰。
窗外,清泽镇的夜浓稠如墨,瘴气无声翻涌。
泽畔居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如同风暴来临前最后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