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鬼哭林深处这片狼藉的战场涂抹成一片悲怆的赤金。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草木烧焦的糊味,以及九爪阴槐伤口流出的,散发着腐败恶臭的墨绿汁液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所有人的口鼻间,令人窒息。
呻吟、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呜咽,取代了之前的喊杀,如同濒死者的挽歌。
双方都已油尽灯枯。
天玄盟一方,惨烈异常。白子皓素白的锦袍被鲜血和污秽浸透,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正汩汩冒血,他倚靠在一株焦黑的断树上,脸色金纸,气息萎靡到了极点,鵸?的灵性光芒在他体内黯淡如风中残烛。
南宫柔倒在稍远处,鹅黄衣裙染满血污,五行华光彻底熄灭,眼眸紧闭,气息微弱,嘴角不断溢出鲜血,显然内腑伤势极重。
游风躺在血泊之中,胸膛被洞穿,伤口边缘泛着诡异的墨绿与幽蓝交织的色泽,钦原的剧毒与阴槐的妖力在他体内疯狂冲突,生机如同即将燃尽的灯芯,随时可能熄灭。
八位皇子个个带伤,洛海被藤蔓钉在树上,洛桑胸骨塌陷,洛尘腹部巨大的伤口狰狞可怖,其余人也几乎失去了再战之力。林符吊着伤臂,挣扎着想要站起,却一次次跌倒。
欧阳墨殇更是凄惨。他单膝跪地,右臂骨裂,软软垂着,几乎无法动弹;左腿被倒刺藤蔓深深嵌入,血肉模糊;最致命的肋下伤口深可见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剧烈的痛楚,鲜血浸透了下半身衣袍。
灵力彻底枯竭,丹田如同被掏空的枯井,传来阵阵灼烧般的空虚剧痛。
手中紧握的墨羽,刀身黯淡无光,那些流转的银色星痕彻底沉寂,刀锋处那令空间扭曲的湮灭之力也消失无踪,仿佛刚才那回光返照般的一击,已耗尽了它沉眠灵性所能支撑的最后一丝力量。
这柄无鞘的凶兵,此刻沉重得如同山岳,全靠他钢铁般的意志才没有脱手。
而对面的九爪阴槐,同样不复之前的凶威。墨绿色的人形妖躯上,那道横贯胸口的、由墨羽留下的湮灭刀痕,如同丑陋的伤疤,边缘呈现出死寂的灰白色,正极其缓慢地侵蚀着周围的妖躯,阻止着其强大的再生能力。
伤口中流出的不再是墨绿汁液,而是带着灰败气息的污血。被游风以命换伤的那条藤蔓手臂前端,更是被钦原剧毒腐蚀得萎缩焦黑,暂时失去了攻击力。
它悬浮在半空,两点惨绿的漩涡光芒也黯淡了许多,气息起伏不定,庞大的妖力在刚才那波毁灭性的反击中消耗巨大。
境界的鸿沟如同无法逾越的天堑,清晰地宣告着最终的结局。
即便双方都已是强弩之末,但洞幽境大妖的生命层次和残余的力量,依旧足以碾死这群重伤垂死,失去反抗能力的“蝼蚁”。
它只需要再凝聚起一次攻击,哪怕只是最普通的一击,就能彻底终结一切。
九爪阴槐两点惨绿漩涡缓缓扫过下方一片狼藉,气息奄奄的众人,最终定格在依旧紧握墨羽,眼神却难掩疲惫与绝望的欧阳墨殇身上。
那冰冷的意念带着一丝苍老的疲惫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再次在所有人心底响起:
呼……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般狼狈过了……
它的意念波动如同枯木摩擦,带着悠远的回响,上一次……还是百年前……与大风大人……隔空对了一招……咳……
它似乎牵动了伤口,意念出现一丝波动,可惜了……小子……你的刀……很有意思……蕴藏着令本座也心悸的力量……可惜……你境界太低……无法真正驾驭它……只能……止步于此了……
死亡的宣告,冰冷而清晰。九爪阴槐下半身那团翻滚的墨绿雾气开始加速涌动,残余的妖力如同涓涓细流,艰难地向着它那条完好的藤蔓手臂汇聚。
手臂尖端,一点幽绿森寒的毒芒,如同死神的凝视,缓缓亮起,锁定了欧阳墨殇的头颅。它要彻底摧毁这个带给它最大威胁和创伤的人类,以及那柄令它灵魂战栗的刀。
绝望的阴影,彻底笼罩。白子皓挣扎着想再次凝聚力量,却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从指缝溢出。
南宫柔昏迷不醒。皇子们眼中只剩下不甘的灰败。林符目眦欲裂,却动弹不得。
欧阳墨殇的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唯一的生路,就在识海深处那封闭的《山海录》!白璃的智慧、青灼的焚天之炎、云芷的生机、循光梦影的守护、东方熙瑶的煌煌日冕……只要召唤出任何一位伙伴,以它们全盛时期的伟力,足以瞬间逆转乾坤,将这重伤的九爪阴槐撕成碎片!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理智。
然而,《山海录》是他最大的秘密,是他前世遗留的根基,是超越此世认知的存在。
一旦召唤,混沌星域的气息必将泄露!那浩瀚的混沌之力,那自成一界的世界树,那沉睡的伙伴虚影……这一切都将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白子皓会如何想?玉悬山会如何反应?天玄盟乃至整个大荒九域,会如何看待他这个能无限契约灵兽、身怀异宝的“异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秘密的暴露,带来的可能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灾难——无休止的觊觎、追杀、囚禁、研究!
他将再无宁日,甚至可能牵连镇国公府!
召唤,暴露秘密,可能生,但后患无穷。不召唤,必死无疑,连同南宫柔,林符以及这些同门,都将葬身于此。
这抉择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看着九爪阴槐手臂尖端越来越亮的幽绿毒芒,看着身边昏迷的南宫柔,看着远处生死不知的游风……时间,不多了。
就在他心神剧震,牙关紧咬,几乎要不顾一切引动《山海录》的刹那——
异变陡生!
一股冰冷、纯粹、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异香,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
这香气瞬间冲淡了战场浓重的血腥与腐败,带着一种古老根茎与奇异药材混合的、非人的气息。
紧接着,一道纤细、苍白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自天边那轮如血残阳的方向,缓缓飘落。
赤足少女!
依旧是那身褴褛的粗麻短衣,赤足纤尘不染,深碧色的眼眸空洞死寂,仿佛万年不化的寒潭。
她无声无息地落在战场边缘,一株焦黑古木的枯枝上,目光淡漠地扫过下方惨烈的景象,最终停留在正欲发动最后一击的九爪阴槐身上。那股冰冷异香,正是从她身上散发而出。
她的出现,毫无预兆,无声无息,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正要动手的九爪阴槐,动作猛地僵住,那两点惨绿漩涡骤然收缩,如同针尖。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远比面对墨羽时更加强烈的,如同直面天敌般的巨大威胁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它的感知。
它从那赤足少女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近乎“天克”的气息,那不是力量的压制,而是一种属性上的绝对克制。
少女身上那股冰冷的异香,仿佛蕴含着能瓦解、净化、甚至吞噬它赖以生存的阴木污秽妖力的本质!
它赖以强大的、扎根于无尽瘴毒与怨念中的根基,在这股气息面前,竟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本能地感到消融与瓦解的恐惧。
更让它灵魂战栗的是,这少女看似毫无力量波动,如同一个精致的空壳,但那份空洞死寂之下,仿佛沉睡着一个令它无法理解,无法抗衡的恐怖意志。
它毫不怀疑,这少女若出手,绝对有能力将它这重伤之躯彻底抹除!这种威胁感,甚至让它暂时忘却了对墨羽的忌惮和对欧阳墨殇的杀意。
你……是……谁?九爪阴槐那冰冷的意念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死死锁定枯枝上的少女。
它庞大的妖躯下意识地微微后缩,汇聚在手臂尖端的幽绿毒芒也黯淡下去。
赤足少女没有回应。她空洞的深碧眼眸只是淡漠地“看”着九爪阴槐,如同看着一件死物。纤细苍白的手指微微抬起,指尖对准了它。
不需要言语,这简单的动作,便是最直接的死亡宣告!
九爪阴槐两点惨绿漩涡疯狂闪烁!不甘、愤怒、憋屈、但更多的是对那未知威胁的深深恐惧,它庞大的妖躯猛地一颤。
哼!今日……算你们走运!一声充满怨毒与不甘的意念咆哮在众人脑海炸响。
它不敢再停留哪怕一瞬!墨绿色的身影猛地炸开,化作无数道细小的藤蔓虚影,如同溃散的墨汁,瞬间融入脚下翻滚的瘴气残余和四周的林木阴影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逃遁的速度,比它猎杀时更快。
紧绷到极致的心弦骤然松弛,巨大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所有人。然而,这庆幸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所有人的心,再次揪到了极点!因为那枯枝上的赤足少女,缓缓转过了空洞的眼眸。
那根纤细苍白,仿佛没有任何力量的手指,此刻,正精准地对准了下方单膝跪地,重伤濒死的——欧阳墨殇!
冰冷!死寂!毫无情感的杀机,如同无形的锁链,瞬间缠绕上欧阳墨殇的脖颈。
比九爪阴槐的威压更令人窒息!因为她身上没有任何力量波动,却散发着一种源自本质的、令人绝望的威胁。
仿佛她的指尖,便能决定生死。
白子皓瞳孔骤缩,强行提气,却引发更剧烈的咳血。皇子们刚刚放松的神经再次绷紧,眼中充满了惊惧和无力。
林符挣扎着想挡在欧阳墨殇身前,却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能救,这诡异的少女,比九爪阴槐更令人捉摸不透,也更令人恐惧。
欧阳墨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他紧握着冰冷的墨羽,试图凝聚起最后一丝反抗的意志,但身体的剧痛和灵力的枯竭让他连抬起手臂都做不到。
他只能死死盯着枯枝上那苍白的身影,盯着那根指向自己的手指,等待着未知的审判降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树脂。
赤足少女空洞的深碧眼眸,倒映着欧阳墨殇染血的身影。
指尖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灰绿色光芒一闪而逝。
那股冰冷的杀机,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然而,就在这致命的攻击即将发出的前一刹那——
少女那万年不变的,如同精致人偶般的脸上,极其细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这个动作极其短暂,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一丝涟漪便迅速消失。
她那空洞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微弱,极其混乱的东西挣扎了一下,如同沉眠的意识被强行触动,又瞬间被无形的枷锁狠狠镇压下去。
她抬起的手指,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迟疑,放了下来。
深碧的眼眸再次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空洞死寂,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波动从未发生过。
她不再看任何人,包括下方劫后余生、惊疑不定的众人,也包括那个被她指尖锁定又放弃的欧阳墨殇。
她纤细的身影如同失去了所有兴趣,无声无息地飘起,如同被风吹起的落叶,向着鬼哭林更深处,那片被残阳染成暗红的幽邃之地,缓缓飘去。
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浓密的、扭曲的林木阴影之中,只留下一缕冰冷异香,在血腥的战场上缓缓消散。
死寂。
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
所有人都僵在原地,如同石化。劫后余生的巨大冲击,与赤足少女那诡异出现、震慑大妖、锁定目标却又莫名放弃离开的举动,交织成一片巨大的茫然与后怕。
她的行为完全无法用常理揣度,如同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杀戮机器,却在最后关头出现了一丝难以理解的“故障”。
咳……咳咳……白子皓剧烈的咳嗽声打破了死寂,他挣扎着站直身体,素白锦袍已被染成暗红。
他目光复杂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最终落在浑身浴血,几乎失去意识的欧阳墨殇身上,又深深看了一眼赤足少女消失的方向,眼神深处充满了探究与冰冷的疑虑。
最终,他强提一口气,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清点伤亡……救治伤员……立刻……撤离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