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从无边血海与寂灭深渊的底部,艰难地挣扎上浮。
沉重的黑暗与冰冷的死寂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蛮荒般的充盈力量感,在四肢百骸中奔腾流转。
不再是之前那种油尽灯枯、撕裂般的痛楚,而是一种温暖的,仿佛被最原始的混沌本源重新洗礼过的蓬勃与强韧。
欧阳墨殇的眼睫剧烈颤动了几下,极其艰难地,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
刺入眼中的,是南荒那特有的、昏沉中透着污浊血色的天光。
身下是冰冷坚硬、布满碎石与焦痕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血腥气、以及各种狂暴能量残留后的奇异腥甜,吸入肺中都带着灼热的刺痛感。
他……还活着?就在这片刚刚经历过碎穹境大战,本该万物绝灭的战场废墟之上?
而且,体内那原本彻底枯竭、甚至伤及本源的混沌之气,此刻竟如同蛰伏苏醒的远古巨兽,不仅完全恢复,更变得前所未有的精纯与磅礴。
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浩瀚的力量,修为壁垒松动,竟直逼天罡境二重!
仿佛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死亡洗礼后,他的混沌之体与这片天地间的某种古老根源产生了更深层次的共鸣。
破而后立?不,这种感觉更为原始,更像是……一种本源的“回归”或“补完”。
记忆碎片疯狂涌入:惨烈的战斗,决死的断后,力量的耗尽,意识的沉沦……
还有……那赤足少女!猰貐那致命的一指!以及最后那毁天灭地的反扑……
他猛地侧过头!
就在他身旁不远处,那名少女静静地躺在焦土之上。她依旧穿着那身鹅黄色的粗布衣裙,破损处被焦黑的尘土覆盖。
此刻她双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如同沾染了尘灰的蝶翼,呼吸却平稳悠长,胸膛微微起伏,面色虽然还有些苍白,却透出一种莹润如玉的光泽,仿佛所有的污秽都无法侵蚀其分毫。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如同在这片毁灭之地悄然绽放的一朵纯净之花,美得惊心动魄,又诡异非凡。
她也没事?而且看起来……状态甚至比他还好?猰貐那碎穹境的绝杀一指,竟没能彻底毁灭她?
欧阳墨殇心中惊疑更甚。他尝试活动手臂,发现虽然身体还有些虚弱后的酸软,但并无大碍。
他双臂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身来,更仔细地查看周围环境和少女的状况。
然而,就在他刚刚有所动作的瞬间——
身旁的少女似乎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了,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带着些许依赖和不安的嘤咛。
紧接着,她那原本安静放在身侧的双手,如同本能般猛地抬起,精准地抓住了欧阳墨殇刚刚撑起身体的手臂!
她的手指纤细,带着初醒的温热,却蕴含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仿佛抓住了生命中唯一依靠般的力度,死死地攥紧了他的衣袖。
主人……别离开……
一个微弱、带着刚睡醒的慵懒鼻音,却又清晰无比,自然至极的词语,从她花瓣般的唇间轻轻溢出。
主人?!
欧阳墨殇的身体猛地一僵,彻底愣在当场!
这个称呼……?
他猛地低头,看向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少女。她依旧闭着眼睛,似乎还在半梦半醒之间,但那声“主人”却叫得如此熟稔,如此依赖,仿佛早已镌刻在灵魂最深处,跨越了无尽轮回。
她认识我?她叫我主人?在这片刚刚死里逃生的荒原上?
巨大的疑惑和震惊如同潮水般涌来。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中淡金色的光芒骤然亮起——万象真瞳,开!
他要看清,这少女的根脚究竟是什么!
金光流转,洞穿虚妄,直视本源。
然而,万象真瞳所反馈回来的信息,却让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
在真瞳视野中,少女的躯体完美无瑕,蕴含着一种极其古老、极其精纯、仿佛源自天地初开时的毒性本源之力,层次高得超乎想象。
但她的神魂核心……却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残缺状态!
那不是受伤的残缺,而是更像……被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布满了细微的裂痕,丢失了至关重要的碎片!
尤其是关乎“记忆”与“过往认知”的区域,更是模糊一片,如同被浓雾笼罩。
而在那残破神魂的最深处,一道极其古老,极其微弱,却又让欧阳墨殇灵魂为之悸动的真灵印记,缓缓浮现出来。
那印记的形状……九首人面,蛇身而青,操弄洪水,司掌剧毒,其威能赫赫,其名曾令远古先民闻之色变……
这是……相柳!《山海经》中记载的、堪称灾厄化身的远古大凶!水患与剧毒之神!
她……她竟然是相柳的真灵所化?!
可是,相柳的真灵,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与一具如此完美,却又看似人类的躯体融合?并且神魂残缺到这等程度?是那个巫族之人的“杰作”?他将相柳的真灵碎片剥离出来,塞进了这具“容器”?
无数的疑问瞬间几乎要撑爆他的脑海。
而就在这时,似乎是万象真瞳的探查惊动了她,少女的睫毛再次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碧绿色的、如同最幽深古潭般的眼眸。此刻,这双眼眸中没有了之前的空洞漠然,也没有了临死反扑时的痛苦决绝,只剩下一种初生般的懵懂纯净,以及……对眼前之人毫无保留的、源自灵魂本能的依赖与亲近。
“主人?”她看着欧阳墨殇,眼神有些迷茫,又有些确认后的欣喜,仿佛他的存在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坐标。
她歪了歪头,重复了一遍这个仿佛与生俱来的称呼,“是在叫我吗?”
她的声音空灵悦耳,带着不谙世事的天真。
欧阳墨殇看着她那纯净无邪、带着询问的眼神,再结合万象真瞳看到的真相,一个惊人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相柳……化形!
古籍中确有记载,某些古老强大的存在,修炼到极致,可褪去原本形态,化为人身道体,以求更进一步。
但相柳乃是上古凶神,其化形之难,远超想象,且必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不为人知的秘辛。
就像白璃、云芷和青灼祂们现在也无法化形,循光,梦影和东方熙瑶皆是经历了近乎九死一生才蜕变为人形。
难道……眼前这少女,就是相柳化形后的样子?!
但因为化形过程中出现了某种巨大的变故(很可能是巫族的干预),导致她真灵受损,神魂残缺,记忆丢失,只保留了最本源的力量和对“主人”的认知?
而那个“主人”……
欧阳墨殇的心脏猛地一跳!一段被深深埋藏、连他自己都几乎遗忘的、属于前世的模糊记忆碎片,如同沉船般缓缓浮出意识海——
那是一片更加苍茫古老的大地,洪水肆虐,毒瘴弥漫……
一个孤独而强大的身影,自我放逐于天地边荒,身边跟随着的,正是那盘踞如山、九首嘶鸣的恐怖蛇神……
并非主仆,更像是一种……相伴于永恒孤寂中的冰冷羁绊。
那是一场为了寻求超越极限、甚至不惜斩断过往的布局,一个埋藏万古的后手……
前世……自我放逐……相柳……
原来如此!
一切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串联了起来!
为何她会对“主人”的称呼有反应?为何会本能地依赖他?因为那份源自前世的、跨越了轮回的联系并未完全断绝。
巫族的实验阴差阳错地将化形后残缺的她,再次送到了他的面前!
震惊、恍然、难以置信、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跨越时空的复杂情绪,瞬间充满了欧阳墨殇的胸膛。
他压下翻腾的心绪,看着眼前这纯净如白纸、却又背负着上古凶神之名的少女,声音不由自主地放得无比温和: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吗?也不记得……过去的事情?
少女(相柳)眨了眨碧绿的眼睛,努力地回想,眉心微微蹙起,似乎有些痛苦,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眼神更加迷茫:我……不知道……头有点痛……但是我知道,你是主人。
她抓着欧阳墨殇衣袖的手又紧了紧,仿佛这是她唯一确定的事物。
欧阳墨殇沉默了片刻,心中已然明了。眼前的她,不再是那个掀起洪灾,散播瘟疫的上古凶神,而是一个失去了所有记忆,只依恋着他的“相柳”。
心中百感交集,有对前世布局的震撼,有对巫族手段的忌惮,但更多的,是对这个残缺灵魂的怜惜与一种莫名的责任。
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别怕,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我先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那里……或许能让你感觉舒服一些。
安全的地方?相柳的眼中露出一丝好奇与期待。
嗯。欧阳墨殇点点头,心念一动,沟通《山海录》。
下一刻,周围的空间波动,两人瞬间从一片死寂的战场废墟,来到了一处山明水秀、灵气盎然的湖畔。
这是欧阳墨殇在《山海录》中构想出的环境之一,虽非真实造物,却也能安魂养神。
刚一站定,还没来得及欣赏景色,就听到一阵夹杂着惊喜与惊讶的呼声从旁边传来:
主上!您醒了!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呀!主上!这里怎么……
这位姑娘是……
原本在湖畔附近的气息瞬间被惊动。东方熙瑶、云芷、青灼、循光、梦影等人的身影迅速出现。
她们先是惊喜于欧阳墨殇的苏醒,但随即,所有的目光都瞬间被欧阳墨殇身旁那名紧紧抓着他手臂、眼神懵懂中带着一丝怯生的绿眸少女所吸引!
当她们感知到少女身上那虽然内敛却本质极高、让她们灵魂都感到颤栗的古老毒性本源气息,尤其是那残缺却无比熟悉的真灵波动时——
相柳!?东方熙瑶最先失声惊呼,英气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难以置信!她几乎以为自己感知错了!
相柳?!这气息……不会错!可是……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
青灼优雅的身影也瞬间靠近,青玉般的眼眸中充满了不可思议。她能感觉到,眼前的“相柳”力量层次似乎发生了某种蜕变,但状态却诡异得让人心疼。
云芷吓得往后跳了一步,小巧的鼻子使劲嗅了嗅,红宝石般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与好奇交织的复杂情绪:天哪!是相柳!但好像……又有点不一样?
循光与梦影也比翼落下,恬静与清冷的眼眸中同样充满了巨大的震撼与困惑。
被这么多强大的气息围着,又听到她们叫出那个似乎属于自己的,带着某种可怕意味的名字,相柳(少女)吓得浑身一颤,猛地完全躲到了欧阳墨殇身后,碧眸中充满了慌乱,抓着他手臂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
她怯生生地探出一点点脑袋,看着众人,声音微不可闻地、带着哭腔重复道:相柳?我……我是那个……相柳?她似乎对这个名字本能地感到一丝恐惧。
欧阳墨殇立刻感受到她的恐惧,轻轻将她护在身后,目光扫过震惊的众兽,苦笑一声解释道:我亦刚刚知晓。她确是相柳无疑,但似乎因化形之故,或是中途遭了变故,真灵受损严重,记忆尽失,只余下一些本能和对我的……认知。他简要说明,并未深谈前世之事。
他看向见识最广的东方熙瑶:熙瑶,你可能看出更多?
东方熙瑶强压下震惊,仔细感知良久,神色凝重地摇头:确是化形之象,而且是非同一般的完美化形,褪尽了凶煞妖气,只余最本源的毒性法则。但这代价……太大了。真灵残缺至此,几乎是重塑了一个全新的懵懂意识。这绝非自然化形所能导致,定有外力强行干涉甚至……破坏。
她看向欧阳墨殇,眼中带着询问,主上,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欧阳墨殇叹了口气:此事牵连甚广,容后再细说。我本想询问白璃,祂或许知道更多秘辛。祂何在?他环顾四周,未见白璃身影。
提到白璃,众兽神色顿时一黯。
东方熙瑶深吸一口气,将之前发生的一切,包括白璃如何强行窥视未来,如何阻止它们冲动、如何道破它们心思、以及最终神魂损耗过度陷入沉睡的事情,详尽告知。
听着叙述,欧阳墨殇的心不断下沉,尤其是听到白璃为窥视那一线生机而付出巨大代价时,脸上写满了复杂与自责。
这个傻瓜……他低声喃喃,语气中充满了对自己的苛责,皆因我实力不济,屡陷死境,方才累得它如此……
主上,万勿如此说!东方熙瑶立刻打断,语气斩钉截铁,换作我等任何一人,当时皆会做出与白璃相同的抉择!此非主上之过!
是啊主上!
白璃姐姐是心甘情愿的! 众兽纷纷附和,眼神真挚而坚定。
欧阳墨殇看着眼前这些愿为他倾尽所有的伙伴,心中暖流与责任交织,那份变强的决心愈发灼热。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身后瑟瑟发抖的相柳身上。
看着她如此纯净、脆弱,却又背负着“相柳”之名的模样,欧阳墨殇心中的怜惜与保护欲达到了顶点。
他温声安抚道:别怕,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你在此好生修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听到“家”和“修养”,相柳眼中露出一丝向往,但随即又紧张起来,死死抓着欧阳墨殇:主人又要丢下我了吗?不要丢下我……她下意识地用了一个自称,仿佛那是她真灵深处残存的一丝印记。
欧阳墨殇心中一痛,连忙保证:怎么会?你看。
他示意眼前的东方熙瑶等人,她们皆是家人,是我的伙伴,亦是你的姐妹。我绝不会丢下任何人,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他的声音温和而笃定,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相柳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虽然那些气息依旧强大让她有些害怕,但感受到其中并无恶意,反而有种莫名的亲切感,又听到欧阳墨殇的承诺,脸上的恐惧渐渐消散。
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一抹纯净无邪,足以涤荡一切阴霾的笑容。她感觉到温暖和安全将自己包裹。
欧阳墨殇忍不住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相柳(少女)像是被顺毛的小兽,舒服地眯起了碧眸,嘴角笑意更深。
白璃在何处?我去看看它。
在世界树下沉眠。
欧阳墨殇点头,对相柳柔声道:你在此稍候,与熙瑶姐姐她们说说话,我去去便回。
相柳虽有不舍,但仍乖巧点头,松开了手。
欧阳墨殇闪身至世界树下。
巨大的世界树洒落浩瀚神辉,树下,白璃保持着雪狮形态,沉睡不醒。
它周身能量依旧磅礴,但神魂之光却黯淡至极,眉心的独角也光华微弱。
白璃……欧阳墨殇心中抽痛,缓步上前,轻抚它柔软的毛发。
感受到主人的气息与触碰,白璃眼皮微动,发出一声极其微弱、饱含疲惫的呜咽。
主上……您……神念断断续续。
白璃,是我不好。欧阳墨殇声音低沉,充满愧疚。
勿……如此说……为您……值得……亦需守护……大家……神念渐微,再归沉寂。
欧阳墨殇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将白璃庞大的头颅搂入怀中,如同呵护幼崽。
他轻柔抚摸,渡去一丝温和的混沌之气滋养其魂。
白璃在主人温暖熟悉的怀抱中彻底放松,呼吸渐沉,陷入更深层的修复性沉睡。
欧阳墨殇静抱许久,方将其安顿好,返回湖畔。
回到湖边,见相柳正有些笨拙地试图模仿云芷打水漂,虽不得法却乐在其中,东方熙瑶在一旁含笑看着,青灼优雅映水,循光梦影低语,气氛融洽。
虽记忆残缺,那千年羁绊犹在,让她本能亲近这些“家人”。
见欧阳墨殇回来,相柳立刻开心地跑回,再次抓住他的衣袖,碧眸亮晶晶地望着他。
欧阳墨殇看着她纯净的笑颜,心中一动,柔声道:我为你重新起个名字吧?一个新的开始。
名字?相柳眨了眨眼,先是疑惑,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惊喜,嗯!要有新名字了吗?像熙瑶姐姐她们一样?她兴奋地看向众人,满眼期待。
欧阳墨殇笑着点头:对,这是回到我们家的规矩。他这次坦然说道,目光扫过众兽,众兽皆会心一笑。
他略作思索,看着眼前少女如柳叶般的眉,碧潭般的眸,海棠花般纯净坚韧的气质……
柳心棠。他缓缓开口,声音温和而坚定,柳,承你本源之姓,心,愿你灵台永澈,明心见性,棠,海棠之花,喻意温和美丽,坚韧不拔。柳心棠,可好?
柳……心……棠……少女一字一顿地认真重复,碧绿眼眸中光华流转,仿佛这个名字与她产生了灵魂深处的共鸣。她越念越喜欢,笑容如盛夏阳光般灿烂绽放。
嗯!我喜欢!谢谢主人!我有新名字了!我叫柳心棠!
她开心地欢呼,抓着欧阳墨殇的手臂雀跃不已,然后迫不及待地向众人宣布:熙瑶姐姐!云芷妹妹!青灼!我有新名字了!主人起的!我叫柳心棠!
看着她纯粹而快乐的模样,欧阳墨殇与众兽都欣慰地笑了起来。湖畔充满了温馨的气息。
柳心棠,如同她的新名字一样,在这片《山海录》的世界里,斩断过往阴霾,迎来了属于她的新生。
而欧阳墨殇也明白,他与前世的那段自我放逐的因果,已然重新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