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汪小月隐在帘幕后,又静静观察了片刻。
见张起灵虽言语极少,但应对有度,并未露怯,也未给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留下明显话柄,下方诸人无论内心作何想,表面至少维持着恭敬。
她心下稍安,知道这最难的开场算是稳住了。后续繁琐的禀报与交际,自有本家几位得力的老人在旁帮衬提醒,她无需时刻紧盯。
于是,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气氛凝重的正厅,沿着回廊,信步走向古楼侧院。
冬日下午的天光惨淡,寒风穿过廊柱,发出呜呜的轻响,倒是比厅内那无形的暗流更让人舒坦些。
刚走到连接侧院的月亮门附近,就听得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个成年男子压低的、带着明显焦躁与不悦的训斥声,由远及近。
“……让你路上安分些,偏要闹!这下好了,第一次拜见就迟到,成何体统!若是给本家、给族长留下坏印象,你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不是故意的……那雪兔子它突然就散了嘛……”一个带着委屈的童音小声辩解。
汪小月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穿着厚实棉袍、面容精干却带着风尘仆仆之色的青年男子,正拽着一个约莫五岁男孩的手腕,快步走来。
男孩同样裹得圆滚滚,小脸冻得红扑扑,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此刻却耷拉着眼皮,嘴角下撇,显然刚被训过,又害怕又委屈。他另一只手里,还紧紧攥着一小团已然变形、沾着泥渍的残雪,想必就是那“突然散了”的雪兔子。
这青年男子汪小月有点印象,似乎是上海某支外家的得力子弟,名什么她没注意过,办事素来稳妥,没想到今日竟迟了。看他神色,焦急中带着懊恼,训斥孩子也多半是担心误事,倒非真的苛刻。
眼见两人就要匆匆闯入正院,汪小月脚步一移,恰到好处地挡在了月亮门前,脸上带着一抹浅淡却令人无法忽视的笑意。
男人猛地刹住脚步,抬头看见汪小月,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这位在本家地位超然、连族长都极为亲近的“月娘”,脸色顿时一变,连忙松开孩子的手,躬身行礼:“见过月娘。路上因这顽童贪玩耽搁,以致来迟,实在失礼,还请见谅。”说着,又轻扯了一下还在发愣的男孩,“还不快叫人!”
男孩仰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穿着素雅、容貌极美、神情却不像其他本家人那样冷冰冰的姐姐,眨了眨眼,小声道:“月、月姐姐好。”他倒是机灵,没跟着父亲叫“娘”。
汪小月微微一笑,对两人道:“无妨,仪式刚开始不久,正轮到滇南一支禀事,尚有时间。孩子天性,雪地有趣,贪玩些也是常情。”她语气温和,轻易便化解了孩子的紧张。
男人也跟着松了口气,连声道谢。
汪小月蹲下身,视线与男孩齐平,目光落在他脏兮兮的小手和那团残雪上,柔声问:“喜欢堆雪兔子?”
男孩没想到这位好看的姐姐会问这个,点了点头,又有些沮丧:“可是……还没堆好,就坏了。”
“是啊,有时候想做好的事情,偏偏容易出岔子。”汪小月表示理解,随即像是变戏法般,从袖中取出一个油纸小包,里面是几颗东北特产的松子糖,颗颗饱满,散发着淡淡的甜香。她捻起一颗,递到男孩面前:“给,尝尝这个。比雪兔子甜,也不会化。”
男孩眼睛一亮,看看糖,又抬头看看父亲。男人忙道:“还不谢人!”
“谢谢月姐姐!”男孩这才欢喜地接过,小心地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化开,让他立刻忘记了刚才的委屈,眼睛弯了起来。
看着男孩满足的模样,汪小月语气闲聊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我叫张海客,五岁!”男孩含着糖,口齿有些不清,但答得响亮。
“张海客……”汪小月念了一遍,笑道,“好。那你是第一次来本家?”
“嗯!”张海客用力点头,好奇心被糖和眼前温柔的姐姐勾起,胆子也大了,他咽了下口水,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率问道:“月姐姐,你也是外家人吗?你见过族长了吗?他……他凶不凶?好不好?”
一旁的男人闻言,脸色微变,生怕孩子童言无忌冒犯了什么,正要开口,却见汪小月笑意深了些,目光投向正厅方向,又收回落在张海客充满好奇的小脸上。
她声音放得更轻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力量:“我啊,算是帮着族长做点事的人。族长……我自然见过。”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看着张海客的眼睛,认真道:“他很好。只是,他跟你岁数差不多,却要坐在那么高的椅子上,听那么多大人说很难懂的事情,还不能乱动,不能随便说话,要一直一直很认真。他可能会很累,也会觉得有点闷。”
张海客听着,小嘴微微张着,想象着那个画面——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一个人,要坐在大大的椅子上,面对好多好多大人……他下意识地觉得那一定很没意思,很辛苦。他用力点了点头。
汪小月继续道:“而且啊,因为他坐的位置不一样,很多人看到他会低头行礼,你也要行礼,但他其实很可爱的。”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但很快又化作鼓励,“所以啊,如果等一下你见到他,不用害怕。把他当成和你一样的小朋友就行了,而且他也是喜欢糖果的孩子。”
这番话,没有直接褒扬族长的威严或能力,而是从一个孩子能理解的角度——累、闷、孤独、也需要朋友和糖果,描绘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族长形象。它消解了“族长”这个称谓带来的隔阂与畏惧,注入了一种淡淡的同情与亲近的可能性。
张海盐似懂非懂,但“朋友”、“喜欢糖”这几个词,他听进去了。他看看手里剩下的松子糖,又看看汪小月温柔的眼睛,忽然小声问:“那……我的糖,族长吃吗?”
汪小月笑了:“也许你可以问问他?”
这时,正厅那边似乎传来了流程接近尾声的动静。
男人不敢再耽搁,再次向汪小月道谢后,匆匆整理了一下衣袍,低声叮嘱了张海客几句“规矩”,便牵着他快步向正厅走去。
拜年仪式结束,外家众人依序退下,或在偏厅用些茶点,或在廊下院落三三两两寒暄。
张起灵完成了他的“职责”,终于可以从那高大的座椅上离开。他没有参与任何寒暄,独自一人走到了主厅外侧一段安静的回廊下。
那里背风,廊檐上挂着长长的冰凌。
他静静地坐在廊凳上,微微仰着头,望着铅灰色天空中稀疏飘落的雪花,墨色的小辫子垂在肩后,侧脸线条在冬日暗淡的光线下,显出一种琉璃般的易碎与疏离。周遭的喧闹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
大人们远远看见,或恭敬行礼,或低声议论,却无人上前打扰。
小小的张海客,跟着父亲在偏厅吃了两块点心,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汪小月的话,还有手心里攥着的、特意留下的两颗最大的松子糖。他趁父亲与旁人说话没注意,悄悄溜了出来,在偌大的古楼廊院间转了一会儿,才在回廊尽头,看到了那个独自看天的孤单身影。
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却穿着那么沉的衣服,一个人坐在那里。
张海客吸了口气,给自己鼓了鼓劲,迈着小短腿,嗒嗒嗒地跑了过去,在离张起灵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张起灵似乎早听到了脚步声,但他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天空。
张海客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学着大人的样子,抱了抱拳,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说:“喂,小鬼!”
张起灵长长的睫毛颤了一下,终于缓缓转过头,看向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脸蛋红扑扑的小豆丁。他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带着属于“张起灵”的冷淡。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张海客更紧张了,但他想到月姐姐说的“朋友”、“喜欢糖”,还是勇敢地伸出紧紧攥着的小拳头,递到张起灵面前,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手掌。两颗裹着糖纸的松子糖,躺在他温热微湿的掌心。
“这个……你吃吗?”张海客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孩童纯粹的善意和一点点期待,“是一个美女姐姐给的,可甜了!你……你坐那里那么久,你不累吗?你怎么不说话,不喜欢说吗?”
张起灵的目光,从张海客脸上,缓缓移到那两颗粗糙却干净的松子糖上,沉默着。风穿过回廊,卷起细微的雪沫。
就在张海客以为张起灵不会理他,有些失落地想缩回手时,一只比他小了不少、却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轻轻取走了一颗糖。
张海客他猛地抬起头,看到张起灵已经剥开了糖纸,将那颗松子糖放进了嘴里,然后,又转回头,继续看向飘雪的天空。侧脸的线条,似乎微微柔和了那么一丝丝。
张海盐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
小鬼虽然不说话但是吃他的糖了!他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他开心地笑起来,也学着张起灵的样子,在他旁边隔了一点距离坐下,剥开另一颗糖放进自己嘴里,一起看着廊外的飞雪。虽然张起灵一直没说话,但张海客觉得,这样安静地待着,好像也不坏。
远处,隐在廊柱阴影后的汪小月,看着那两个并排坐着的小小身影,唇角轻轻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