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从手术室走出,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的事情了。
仅仅两个小时,这个男人进去的时候,身上笼罩的那层冰冷气息没有了,就好像被海上的天光蒸腾了。
是消失了?不完全是。
更像是被压缩、沉淀、然后内敛地熔铸进了骨血深处。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解脱交织的气息。
并非欢喜,也非绝望。那是一种极度紧绷后的放松,又掺杂着一种尘埃落定、甚至带着点认命的感觉。
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昂贵的手工定制西装不再笔挺,像极了他的情绪。
伍用看着自己老板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此刻线条柔和了许多,但他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倦也像是彻底被刻上去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他双眼深处那长久以来的焦虑,被一种放下的平静所取代。
伍用立刻迎上去,有些关切,但又不知道该怎么问,黑洞洞的嘴巴张了半天,最后还是只吐出两个字:“老板,……”
解雨臣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问。他的目光越过伍用,投向外面已经大亮的天空和海面,声音低哑,一听就知道是彻夜未眠:“走吧。”
只两个字,对伍用等人来说,却如同天籁,紧绷的心弦终于可以松懈一些。
伍用拿起通讯器,开始安排返航事宜:“我是伍用!立刻检查各岗位人员情况!”
大概过了几分钟,通讯器的另一边,传开来了结果,伍用走到解雨臣身边,眉头一皱,为难地说:“老板!考察船上所有登记属于‘张海洋考察队’借调名单的人……已经全部……不在船上了!包括装备……还有,还有……救生艇也都不见了!”
伍用的脸色不太好看,张家这伙人可以说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人间蒸发了,他们的人完全没有发现对方离开的痕迹,什么时间?用什么方式?怎么逃过他们天罗地网的外围监视……
不过让伍用惊讶的是,解雨臣并没有生气他们没用!只是很轻地“嗯”了一声,脸上连半分多余的神色都没有。
伍用不敢动,立在甲板上等吩咐,他多少有点害怕,害怕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解雨臣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袖口,深吸了一口海风带来的雨后空气,感觉很是清新,脑袋跟着都明净了许多。他转身准备离开走廊,就同时示意伍用跟上。
“这船……有问题吗?”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走廊尽头、船楼各个方向,“咱们的人能操控吗?”
伍用想了想说道:“风暴导致船上通讯暂时中断了,底层轮机舱、导航室都还能运转,维持基本航行没有问题。而且这船是靠着自动驾驶仪,在预设的安全海域行进,不需要我们的人驾驶,如果不改变预定航线的话,今天中午前就能够到永兴岛……”
解雨臣的脚步停在了考察船的船头。迎着海,他露出了一丝笑容,他说:“知道了,看来张家人走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们甚至推算出了台风的运行路线,不让我们返航,而是直接送我们上岛。”
解雨臣说这些话的时候,脸的表情带着一种啼笑皆非的认命。他发现在张家人面前,他竟然也像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一样。
张家人好像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仅仅是在确认了汪小月和张起灵还活着后,就全走了。甚至走的时候,把整艘价值不菲、堪称海上移动堡垒的顶尖科考船……都当作“废品”一样,留给了他!
“……呵。”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笑声,终于从解雨臣的喉咙深处溢了出来。
他抬起头,看着死晨光被云层分割成无数光束,他自己显得更加渺小,他摇了摇头,那动作里包含了太多。
“行吧,”他恢复了解当家的冷静决断,声音沉稳下来,对着伍用下令,“既然对方慷慨,那我们也却之不恭,从现在起,这艘船是我们的了。通知所有人,全面接管,排查所有区域,确保安全。安排人去恢复通讯,按照船上自动导航的目标……先到永兴岛,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应该有补给点。”
伍用肃然领命:“是!老板!”
伍用离开后,解雨臣目光沉静地看着外面波光粼粼的海面,眼底无垠的碧波荡漾,他自言自语地感慨道:“张家人果然和爷爷说的一样,非常的厉害……可能他们现在已经上岸了。”
…… ……
海上的时光似乎被风暴拉长,当张海洋考察船——现在应该叫“解氏号”了——终于在船上通讯初步恢复的指引下,于中午前,艰难地抵达南中国海上的永兴岛。
永兴岛是西沙群岛中最大的岛屿,2003年的时候,它就已经具备了相对完善的港口设施和小型军用机场(但不对外公开)。
对于“解氏号”这样的大型船只,停靠并不成问题。
由于返航航线上台风仍在肆虐,所以原定补给后就回去的计划只能搁浅,解雨臣决定暂时在永兴岛停靠避风,顺便给汪小月提供更好的恢复条件,等到风暴彻底过去后,再考虑北上。
所有人下船的刹那,都为双脚再次触碰到土地而激动的热泪盈眶!
尤其是解雨臣,船上通讯中断带来的混乱和想办法解决问题耗尽他的心力。
好在岛上设施算齐全,还有一家接待能力尚可的招待所,给解雨臣安排了最好的套房。
汪小月的身体还很虚弱,解雨臣托关系将她安顿在军属医院,亲自确认了各种细节后,才终于回自己房间休息。之后他就把自己封闭在房间内,除了听取伍用关于汪小月在军属医院恢复情况的汇报以及协调重要的事务外,几乎不再踏出房门一步。
他需要时间。
汪小月苏醒,是在靠岸第二天的傍晚。
那时残阳如血,将海天染成壮烈而悲凉的赤金色。
解雨臣闻讯,第一时间冲出房间,用跑的,去到军属医院进了她的病房。但仅仅不到十分钟,他便走了出来。
无人知晓那十分钟里发生了什么。伍用只看到老板出来时,脸上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有松了一口气的疲惫,有某种失而复得的庆幸,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哀伤的温柔和难以言说的……释然?他对着伍用只说了一句:“她想出院,你去办吧,把她送到招待所——我的房间……我亲自来照顾她。”
伍用诧异,老板什么时候照顾过人?这可真是稀罕极了!但牛马吃瓜群众只能YY,万万不敢多问,很快他就按照解雨臣的吩咐,把汪小月从医院接回招待所,送进了解雨臣的房间。
解雨臣回到房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熟睡中的汪小月。医院的病号服已经被换成了柔软的白色纯棉家居服,她安静躺在床上,夕阳的光透过明净的落地窗洒在她身上,给她还有些苍白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暖色。
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解雨臣想。
他走到床边,搬了把椅子坐下,伸手给她拉了拉被子。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抗拒,和她待在一起,解雨臣内心很平静,他之前就发现,靠近这女人就能让他那看透世情的倦意消失,他还因此而焦虑害怕过,直到她在手术室意识恍惚中呼唤他的名字,一遍一遍说“对不起”,解雨臣的心防突然被击溃,因为他发现自己从来都没有真正恨过这个人,那一刻他决定坦然地接受她的存在。
解雨臣起身拉上纱帘,不想光晃了她的眼,也不想并不理想的天气影响自己的心情。
新的气象正在酝酿。远处灰沉沉的云团正在靠近,晚上可能就会起风,这短暂的雨歇时刻。他们两人之间安静地守候着彼此。
解雨臣拉住了汪小月的手,把头埋在她的手心,他想:她醒来的时候,自己不会再步步紧逼,如果对于过去她想保持沉默,那么他会停止追问任何关于她和爷爷之间的那些事情,如果他想知道真相,他会自己去找,但他有个小小的要求或者说是渴望,能不能把她的时间稍微分一点给他,他真的很需要知道,妈妈是爱他的!
汪小月手指动了动,睡梦中她感觉到有人拉住了她的手,温热的触感滴落在掌心——那人在哭!
她醒了,睁开眼,看到一个瘦高个子的年轻人伏首在她手边,后背耸动,无声呜咽。她不用去问他的名字,那个背影像极了解九,何况她还曾在照片和监控上,无数次见过他……
“雨臣,”汪小月开口,声音几乎轻不可闻。
解雨臣心脏不受控制地开始剧烈跳动。他猛地直起身体,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汪小月,四目相对,他发现她真的醒了,并且正在对他笑。
她说:“雨臣,能不能把纱帘拉开呢?”
解雨臣被她温柔好听的声音说的愣了一下,随即身体不受控制地起身,按她说的照做。
“天已经快黑了,你是想看日落吗?”解雨臣问。
汪小月笑着摇头,抬手指了指港口的方向。
解雨臣看过去,那里站着几个小黑点,也看不到什么,“那里……怎么了?”
汪小月说:“他来了。”
……
永兴岛港口主入口方向。
一艘极其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破旧的小渔船,如同一个幽灵,穿透海面尚未散尽的薄雾和水汽,正悄然无声地滑入永兴岛的口岸。
船头站着的蔡文基正在指挥水手放下桅杆,经历了两天的绝命奔逃,他们终于在风暴中杀出重围,平安来到了永兴岛。
船靠岸后,蔡文基带着水手们先下。
紧跟在他们身后跳下来的,是一个穿着冲锋衣、头发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眼神依然清澈而愚蠢的青年——吴邪!再后面,是身材高挑、曲线曼妙,动作却有点笨拙的阿宁,要说原因,是因为阿宁受了伤,她在幽灵船上遭遇了海猴子的攻击,伤在后脖颈的位置,头还不能大幅度灵活摆动,整个人看起来有点不太干净利落!
最后出现的,是张起灵假扮的张秃子(张也成)。好家伙,经过了两天的海上漂泊,他原本高大微胖的身影,更像一座移动的小山丘,头发更加稀疏,不过脸上的表情依然憨厚中带着点精明,笑容灿烂,穿着从水手那里顺来的花里胡哨的沙滩短裤和一双超大号人字拖,一边下船还一边和船老大蔡文基说着什么。
他们安全抵达了永兴岛。
目的是来接王胖子。
不过张起灵踏上码头的瞬间,仿佛心有所感,猛地抬头!
那双隐藏在平凡假面后的眼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和海滨氤氲的水汽,无比精准地直射向汪小月所在的招待所方向!
一瞬间!
相隔数百米,张起灵在喧嚣港口,汪小月在招待所安静房间的床上,互相感应到了对方!
那一瞬间,张起灵只感觉心脏被狠狠攥紧又猛地松开!
他很是吃惊,没想到,解雨臣居然带着汪小月提前到了岛上。虽然他不明白这种心灵感应是怎么发生的,但是感觉到她还活着,张起灵是由衷开心的。
虽然张起灵的目光并不能停留太久,但那惊鸿一瞥已经确认了某种关键信息。
随即,他不再看那个方向,低下头的瞬间,唇角高高扬起,笑的非常开心,侧身对身边的吴邪低声说了句:“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啊!要是也能去招待所待上一晚上,就更好了!”
吴邪顺着张顾问的视线,带着一丝困惑远远地望了招待所一眼,随即赞同地点点头。
不过他们受雇于人,全都拿了钱的,阿宁是东家,阿宁说了算,他们接了王胖子就得马上离开,否则风暴到达预定地点之前肯定找不到古墓入口!
于是他们一行人没有在岛上停留,胖子上船后,他们迅速离去。转向下一个他们自认为极其深不可测的目标——西沙海底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