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了?”解雨臣站在窗边,顺着汪小月的视线看去,什么特别的人和事都没有,心中疑惑不禁开口询问:“谁?”
汪小月嘴角浮现一个极淡的笑容,但看得出她此刻心情不错,那笑容好像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幸福。
她没有直接回答解雨臣的问题,只是牢牢盯着码头的方向,视线仿佛穿透了距离,锁定在张起灵的身上。
估摸着现在他一定也很好奇,为什么他们之间会突然产生这么奇特的心灵感应,说到底这还得多谢黑瞎子,他在手术室给张起灵留下信息:“我的血只能救人,你的血可以招魂。”
按道理张起灵不该轻易信这种事情,可是看着手术床上昏迷的汪小月,他就鬼使神差地照做了,血液流进汪小月的身体,他体内被天道封印的系统能量重新回到了汪小月身上,而残留在张起灵身上的能量,受到主系统的感召,自然就拥有了这种神奇的感知力。
“接下来,他们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也很有趣……”汪小月自言自语,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像一缕随时会飘散的烟,但解雨臣听的一清二楚。
不多时,窗外的渔船马达发出疲惫的轰鸣,缓缓倒出泊位,船头划开黑沉沉的海面,在没有灯光标识的情况下,向着远方的黑暗驶去。
几乎就在渔船彻底融入夜色的瞬间,解雨臣清晰地感觉到汪小月的气息骤然松弛下来。她说:“可以扶我起来吗?”
解雨臣没有拒绝,他扶着她倚靠在床头,温暖的灯光让她的脸色染上了一丝血色,看起来好像已经健康多了。
“你想知道的……我都会说。”汪小月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愧疚和解脱交织的低哑,“但关于你爷爷,我只能感到抱歉,本来他应该有个善终的晚年,因为我……或许……这也是他的宿命。有些事……他本不应该牵扯太深!”
房间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只剩下汪小月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解雨臣震耳欲聋的沉默。
窗外的海风又开始发出呜咽。
汪小月维持着半靠的姿势,很久很久都没有动一下。
解雨臣脑子里一片空白,刚才他听到的,汪小月关于爷爷的说法,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爷爷、汪小月、张家、解家……一切都像一张混乱而巨大的网,他站在边缘,却始终窥不见一丝一缕。
现在,汪小月居然和他扯上了宿命?
“宿命?什么宿命?是你的,还是我爷爷的?按照你的话,他命该自挂东南枝?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吗?”解雨臣的声音很平稳,说话中透着他解当家的冷静和幽默,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多么心酸。
爷爷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整个解家没有任何人服他,如果不是师父二月红暗中力挺,他能不能活着长大都是个问题。
呵呵,如今这么久过去,他在没有追问过去的情况下,这女人倒是给他玩的一手好迷信!
解雨臣指了指外面的天,笑道:“我不信命,所以我要知道真相,你可以选择不说,我也不会逼问,可我会一直查下去,直到我达到目的。”
汪小月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对上解雨臣那双深邃和她长得很像的眼睛,“你无非就是想知道,你和我之间是什么关系,不是吗?”
解雨臣没想到汪小月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他自己都怕冒犯和不确定的事,在汪小月这里,好像也没什么不得了,他像一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有些羞赧地回怼道:“是,又如何?”
汪小月笑了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似乎在思考要怎么回答他的问题。
一瞬间,房间里又安静的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重新呼啸起来的风声。
一场新的、酝酿中的热带风暴的云团,正以比之前更加庞大、更加厚重的姿态,沉沉地压在永兴岛的上空。
很快玻璃窗就被雨水重新模糊。
解雨臣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汪小月,那双眼睛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偏执和压迫,只剩下一点哀伤的平静和极大的耐心。
少年时代就被迫从爷爷那里接过家族的重担,当上了解家的当家人,他从十二岁往后的人生,一直过得如履薄冰,睡觉都要半睁着眼睛。也许是那些年的经历,耗尽了解雨臣的戾气;当他坐在异常沉静的汪小月身边时,他的防备一下就被瓦解了;那些过往的生死劫难,让解雨臣内心积压了太多太多无处宣泄的复杂情感;也许……这个女人,只是待在他身边,就能够触动解雨臣内心深处极其柔软的角落。
一个需要被爱的角落。
汪小月靠在床头,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
当她再睁开眼时,已经做好了和盘托出的准备,她看着解雨臣,没有回避,也没有激动,只是用极其平淡、仿佛讲述他人故事的语调,轻声说道:“我们……是该好好聊聊了……雨臣,不管接下来我说的事情,多么令你感到吃惊,都请你相信,我说的都是事实……”
解雨臣的眼神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他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平缓:“好。我听着。”
…… ……
这一场谈话,始于天色将暗未暗的黄昏时分,结束于暴雨如注、电闪雷鸣、彻底笼罩永兴岛的第二轮风暴肆虐的深夜。
期间没有任何人敢来打扰。
套房厚厚的窗帘被拉上,隔绝了窗外越来越暴戾的风雨世界。
房间里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昏黄的光线在地毯上投下暖融的光圈。
茶早已凉透,果盘里的水果丝毫未动。
没人知道这长达七八个小时的密闭空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听见激烈的争吵,也没有人听到哭泣或诉说。
安静得如同一口深埋于地下的古井。
只有偶尔隐约传来的、解雨臣低沉的提问,间隔很长一段时间后,才会有汪小月更轻、更空灵、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回答。
伍用按照吩咐,守候在套房外走廊的阴影里,站的东倒西歪却依然不肯离去。
他能感受到那扇紧闭的门扉后强大的故事感,可惜吃瓜群众无缘得见。
或许正是这种敏锐的直觉,让伍用觉得,他得站好这班岗,因为里面的人被打扰不得,这比他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枪林弹雨的战斗都要劳心费神的多。
当时间划过午夜,当门内那种紧绷到了极致、仿佛会随时断裂的气息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退,归于一种无法言喻的辽阔平静时,伍用赶紧站直了身子,这才察觉自己背后的衬衫已被汗浸透。
凌晨三点,雷暴达到了顶峰。
一道刺眼的闪电撕裂永兴岛上空低垂的墨黑天幕,瞬间将走廊照得亮如白昼!
巨大的炸雷紧随其后,震得整栋楼宇都在微微颤抖!
就在这撼天动地的雷鸣声浪中!
“咔哒……”套房厚重的实木房门,从内部被轻轻打开。
解雨臣走了出来。
门外的走廊开启夜灯模式,光线黯淡,伍用看不清解雨臣脸上的具体表情。当解雨臣走到伍用身边,伍用的心头猛地一震!
后来伍用对西冷印社来采访他的人说,“当时老板身上那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是一种……他从来没有过的干净,哦不,是澄澈与松弛!”
从套房出来的解雨臣,整个人仿佛卸下了某种无形的、沉重到他早已习以为常、甚至忘了其存在的铠甲。
他的脊背依旧挺直,背影却不再绷紧。昏暗中,伍用甚至隐约看到他嘴角挂着的一抹极其清淡的微笑。
伍用揉了揉眼睛,看到解雨臣轻轻地带上了身后的房门,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整个过程,要不是伍用不困,都会以为是他看到了幻觉。
解雨臣倒是坦然,不看伍用一眼,也没有说任何话。就这样一步一步,沿着铺就厚厚地毯的走廊,走进了伍用的房间。
背影溶入走廊昏暗的尽头,留下他身后的伍用,呆愣在原地,看了半天,最终搬了把椅子,灰溜溜地滚回到汪小月门口坐着,负责警戒去了!
风雨仍急,雷声渐远,天地间只剩下倾盆而下的雨声。
…… ……
台风在永兴岛盘桓了整整三天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当天空再次被洗刷得碧蓝如洗,阳光炽烈地洒在白色的沙滩和碧蓝清澈的海面上时。
岛上的人如同冬眠苏醒的动物,开始活跃起来,港口重新变得繁忙,空气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重建的热闹气息。
解雨臣扶着汪小月在海滩上散步,他现在亲切对她有个亲切的称呼:“月姨。”
是的,就如同当年他爷爷那样叫她!
原因无它,解雨臣终究不全是她的娃,只是用了她的一部分基因,至于另一部分基因是谁的,解雨臣自己也心知肚明,只是有些关系,既然人活着的时候都已经那样了,人都死了,就更不必去刻意处理了。
解雨臣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解家的当家,必须是他,只能是他,因为他是当之无愧的最有资格的继承人了。
汪小月也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解雨臣,他可以说是完全继承了自己的美貌和解九柔和精明的那一部分基因,完美地几乎挑不出毛病。和他在一起,汪小月也算是体会了一把天伦之乐的快感。
汪小月的身体恢复速度惊人,在酒店待了三天,伤势就已经好的七七八八。
从海滩回到房间后,她站在招待所的阳台,看着楼下忙碌的港口和远处海天一色的美景。
阳光照在她身上,丝毫看不出她是大病初愈,之前她脸上的苍白感彻底消散,眼神坚定而清明。
她房间的阳台正对着港口。
看到伍用正指挥着解家的人将最后一批运上码头的物资(主要是补充给“解氏号”的淡水和食品)进行清点、过磅、装运。
解雨臣也站在那里,当着监工,实际上他只是喜欢被汪小月注视的感觉。
经过几天彻底放空和自我攻略,他已经恢复了他与生俱来就应有的从容与风度。
此刻他穿了一套休闲款的亚麻西装顺着光线的方向站着,手里拿着一份清单,正听一个穿着高级工装、似乎是物资代理负责人说话,一切都显得美好而有条不紊。
汪小月笑着点了点头,她想:不管解九最后做了什么,他总是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留下了一个可以完全托付的人给她,这一点,她是该说谢谢的。
……
“解老板,都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启航,回北京?”伍用安排好最后一批物资装船,走到解雨臣身边,低声请示。
解雨臣看了一眼阳光灿烂的天空,又回头望了一眼酒店高楼汪小月房间所在的方向。眼神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他还没有问过汪小月的意见,不知道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到解家一起生活。
就在他犹疑之际,呜————!
一声悠长、低沉、却又极具穿透力的汽笛声,猛然盖过了港口所有日常噪音的喧嚣,瞬间吸引了码头上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解雨臣抬眼望去,只见港口入口处,一艘崭新得仿佛刚从船厂驶出的豪华邮轮,正以一种沉稳优雅、却又带着绝对力量感的速度驶入永兴岛这个小型民用港口!
这艘邮轮体型庞大,流线型的船身在碧海蓝天下闪烁着昂贵防污漆特有的珍珠白光泽,与周围停靠的那些破旧渔船和渔业补给船格格不入!
如同闯入落难渔村的王公贵族!
甲板前方那几个巨大的、盘踞的金色图标异常醒目!解雨臣微微眯眼,他好像见过这个图标,去年长沙的一块地皮招标,就是这家公司和他争到了最后,最关键的是,他最后居然输了!!!
邮轮极其精准地停在了一个离解雨臣的考察船不远、几乎是最好的泊位上。
巨大的船体带来的水流,引得周围的小渔船一阵摇晃。
邮轮靠稳,随着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和金属构件的运作声,船舷中部宽大的舷梯缓缓放下,稳稳地搭在了永兴岛不算特别豪华的码头栈桥之上。
所有人都放下了手中的事情,抬头看着这艘突然闯入的奢华巨无霸!猜测着,从里面下来的人会是谁呢?
就在这时。
舷梯尽头,厚重的、装饰着浮雕纹饰的船舱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舱门口,扶着扶手,拾级而下。
当那人缓缓步下最后一级舷梯,踏上永兴岛略带咸腥海风的码头栈桥时,阳光正落在他黑色的鬓角和那张写满了岁月沧桑、却依旧散发着不怒自威气势的脸上。
他穿着一身极其考究、用料精良、但色调却显得异常低调、甚至带点返璞归真意味的棉麻唐装,脚下是合脚舒适的手工布鞋。
手腕上戴着一串泛着深邃光泽的深色木质手串。
面容轮廓深刻,眼神如同深海古玉,沉静内敛,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抿着,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严肃感和巨大压力。
他的出现,并没有那种张扬的霸气和华丽,反而更像是一块被水流冲刷了千年的鹅卵石,沉淀了所有棱角,只剩下核心的厚重与冰凉。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他站定,目光缓缓扫过码头众人时,整个喧嚣的港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窃窃私语、装卸的噪声、甚至是风声海浪,都似乎被一股无形的气场压制,变成了遥远的背景。
就连阅人无数、早已练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解雨臣,在看清这位来者的面容时,心头也像是被一柄无形巨锤狠狠砸中!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那份从容瞬间凝固,随即化作无法掩饰的震惊!
竟然是他?!
那个几乎从不离开江南地下势力核心、只闻其名难见其面的传奇人物!
吴邪的二叔——吴二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