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岛码头的风裹挟着咸腥水汽,吴二白有些不太习惯。吹惯了杭州西湖的暖风,这台风后的海风显得又硬又冷。
可是人生嘛,总要体验一把多样化,才不算白活一场!
吴二白接到汪小月的电话后,静悄悄地离开杭州,就连贰京都不知道他老板已经回去一趟并且又走了。他是在海南临时起意,买了一艘这么高调地邮轮,大概是最近总听公司里秘书办的年轻女孩子讨论什么偶像剧,不知不觉就被情节洗脑了。
他走到沙滩,平静的目光穿透喧嚣人群,一眼认出了解雨臣。
他腕间沉香木珠随步伐轻叩,很快就在码头上众多惊愕的视线注视下走到解雨臣身旁,表情似笑非笑,透着一股子让小辈害怕的气势,不过好在开口说话的语气很是温柔,证明他来这儿的目的不是兴师问罪,“你是……解雨臣?”
吴二白明知故问。当然这么做是为了刻意掩饰汪小月是他师父的事情。而他一眼认出解雨臣也是因为他长得太像师父的原因。
吴二白的记忆里,第一次见到这个解小当家,是在大侄子吴邪八九岁那年的暑假,他当时已经在按照师父的计划忙他自己的事了。某天回家,突然看到吴家大院里来了一个很是好看的小姑娘,长得和师父像极了,他一开始还以为解雨臣是汪小月的私生子,难过了好一阵子。
后来知道了里面的爱恨纠葛,弯弯绕绕,这才把这件心事放下。大概是在几年前,他的公司和解雨臣的公司在长沙一块地皮的竞拍问题上发生了矛盾,按道理来说,他知道后应该让让小辈的,可是不行,那块地皮是五十多年前就已经被定好了将来要建成仓库的地方,在不确定解雨臣如今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他吴二白不能让步。
为此还被大哥吴一穷骂了一顿,说他无情!
吴二白回忆起了不少陈年往事。
不过,他的目光不会受到这些记忆的影响,依然极其平稳,外人根本不可能透过他的眼睛看穿他的想法,这也算是这些年练就的本事吧。
解雨臣听到吴二白的问话,心里一阵哑然失笑。他想:吴邪的二叔并不像传闻中一样让人心慌,这种情况下,还搞这套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戏码,该不会以为他会陪他演吧?要知道,吴二白是整个吴家的主心骨,素来有吴家“地下御史”的称谓,更是一直坐镇江南,没事从不轻易离开。此刻现身这片台风刚过的南海孤岛,阵仗这么大,绝非偶然。当然他也可能是来接吴邪和吴三省的,可是以吴二白手眼通天的情报网,他会不知道吴邪和吴三省不在岛上?
想到这里,解雨臣余光扫向招待所高层的某个方向,那里汪小月倚在她房间阳台的栏杆前正在晒着太阳,海风吹散她鬓边碎发,她的目光似乎也正看向他。
解雨臣没来由一阵烦躁,觉得是汪小月私下和吴二白暗通款曲,越过了他!真是的,就算不想跟他回北京,也不用这么藏着掖着吧?就算不是他亲妈,总归他身上流着她的血呢,真就一点都不想和他待在一起吗?
解雨臣赌气又妒忌,抬头看吴二白,眼神里多了明显的厌恶,他本来就不打算陪吴二白周旋,加上心情不好,就开门见山捅穿了吴二白的身份:“吴二爷,您别来无恙。”
吴二白的脚步一顿,驻足在离解雨臣三步之外的地方,脸上的肉微微抽动,这个小辈子这么耿直的吗?
不过转念一想解雨臣和师父汪小月的关系,或许人家耿直是因为资本够足的缘故。吴二白心里也就不太介怀,再开口声音沉如古井,“几年不见,解小当家,你也一样。”
解雨臣皮笑肉不笑地假客套:“自然不会。我在想能劳动二爷离开杭州,亲自迎着台风来这破岛的人,是谁?吴邪吗?”解雨臣指尖把玩着物资清单,对话带着一种故意刁难,他想,你今天要是敢说是来接她的,小爷怎么也得让你受点伤!
让他非要来和自己抢人!
吴二白久经商场,见过的人形形色色,自然一下看出解雨臣和他说话是带着情绪的。
他心想:估摸着师父和解雨臣应该已经说了过去的种种,现在这个小朋友应该正是依赖师父的时候,以为他是来抢人的,所以才这个态度。
吴二白知道,解雨臣这是想给他点难堪。可是吴二白是谁?他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后退的话,那才是奇了怪了。
吴二白摇了摇头,对解雨臣说道:“我那个大侄子现在应该是不在岛上,再不济,还有他三叔陪他一起疯狂,用不上我,我来这里,要接的另有其人。”
解雨臣微微侧身,做出一副挡住吴二白去路的样子,唇角那点虚假的笑意也瞬间消失,态度冷傲地问道:“吴二爷不妨说说,这永兴岛上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吴二白轻笑,没有回答,但却抬手朝着解雨臣身后的方向轻挥两下。
解雨臣惊疑这老狐狸要做什么?一回头,却看到汪小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穿戴整齐离开招待所的房间,下了楼,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小的背包。
得,正主都不用人去请的,自己就上赶着来拆解雨臣的台了!
难道他是小辈,他就不要面子的吗?解雨臣越想越气,漂亮的脸蛋儿涨成了猪肝色!
汪小月早在阳台吹风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码头的事情。
当看到邮轮里下来的真的是吴二白的时候,她的心早就飞了出去。
此刻她提着小小的背包,径直朝着吴二白走去。步伐沉稳有力,腰部摆动中透着一股优美的韵律感。看的吴二白移不开眼睛。
解雨臣银牙咬的嘎嘣作响,观察着吴二白看汪小月的神情,总觉得这老小子是“青蛙找癞蛤蟆”长得丑玩的花!该不会是想对他的月姨搞什么“潜规则”吧?
汪小月从解雨臣的微表情里读出了这层含义,一瞬间差点没忍住笑出声,这小孩子的内心世界真是天马行空,他怎么能把自己这种人和“被潜规则”这四个字挂上钩?说句真实的,要是有人敢潜规则汪小月,八成是汪小月自己就愿意,否则,那个潜规则她的人,肯定会死的很惨!
汪小月走到解雨臣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柔平和,“雨臣,我知道,你想我跟你回北京,其实我也很想过去,可是现在时机不对,”汪小月顿了顿,“除了我和你说的那件事情,最重要的还是因为那些藏在暗处窥探和想利用我的势力没有被彻底挖掘出来。这让我不能冒险,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
说完,汪小月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迟疑,径直迎着吴二白的方向走去。
解雨臣看着汪小月有些单薄的背影,她的披风被风吹起,在人来人往的码头忙碌场景中,显得那样孤寂!
吴二白站在离汪小月两三米远的地方,目光透出眷恋和坚定,解雨臣不明白这两种八竿子打不着的情绪是怎么被吴家二爷完美糅合在一起的。
可是解雨臣知道,这一局自己已经毫无胜算了!汪小月不会留下来了。
而且汪小月和吴二白之间绝对有他不知道的很多秘密,并且是他想掺和也掺和不进去的那种!
看着他们如同两股在纷繁乱流中坚定汇合的溪流,解雨臣的心有点难受,他像个小孩似的委屈巴巴在汪小月身后开口问道:“月姨,那我什么时候能去杭州看你?或者,你什么时候能来北京?我……能做什么?”
汪小月站定,转身,看向解雨臣,眸光里是不想他涉险的担心。
解雨臣一眼看穿,害怕汪小月开口,不让他走进她的世界,他先发制人:“月姨,阻止我的话你不用说,我和我爷爷一样是个倔驴,认准的人和事,谁也揪不回来!所以,你只能选择,你来安排我参与你的行动,或者让我自己查下去,按照我的想法实施我的行动!”
汪小月长叹口气,语气无奈,“没有别的选择了?”
解雨臣摇头,“没有。”
汪小月心想:好好好,我也是被熊孩子给支配上了!
吴二白那深海古玉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地看着汪小月和解雨臣之间的互动,眼眸微微一暗,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师父被人掣肘。记忆里,除了张家那个族长的事,这个解雨臣还是第二个能让师父犹豫不决的人。
于是吴二白从这个时候开始,在心里给解雨臣打了个“星标”!之后你们会发现,有解雨臣的地方,都有吴二白的人在暗中保护。
解雨臣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汪小月只能回以点头同意。老早以前她的行动宗旨就是:与其让人猜来猜去,胡乱动作,不如搜罗力量为我所用。
“总之你先回北京,等我消息,至于来杭州,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发生,随时来都行,哦,对了,我会暂住在二爷的别墅。”汪小月说完,笑着对着解雨臣挥手。
吴二白对汪小月点了点头,随即侧身让开一步。
汪小月没有丝毫犹豫,迈开脚步,径直踏上了那豪华邮轮的宽阔舷梯!
她的背影在邮轮庞大的船身下显得极其纤细,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方向感。
她和吴二白之间,没有寒暄,没有称谓,没有任何多余的客套。
那是多少年来形成的某种极其简化、直达本质的沟通方式。
身后,得到承诺的解雨臣,默默看着这一切,依然不满地瘪了瘪嘴,感慨相聚的时光太短。
吴二白并未立刻跟着汪小月上船。
他站在原地,目光从汪小月身上缓缓收回,然后,转向了一旁呆呆的,有点失落感在身上的解雨臣。
那张严肃古板的脸上,破天荒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不过很明显那不是笑容。
事后,解雨臣咂摸着,吴二白当时的表情,很复杂——但明显有着某种长辈对晚辈的审视,以及他对世事无常的了然,甚至……似乎还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几乎看不出来的……“得意”?
解雨臣当然不知道,吴二白内心深处,对于和汪小月有关的一切人和事他都在乎,对于一切分走汪小月注意力的人和事,他也都暗中较劲儿!
汪小月跟他上船还说要住在他家的那刻,吴二白确实是有一种赢了的错觉,所以那得意真不是演出来的,是真的!
不过吴二白很擅长掩饰情绪,所以再大的反差也是惊鸿一瞥的事情!
很快他就恢复了那万古寒潭般的平静神情,朝解雨臣这边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
没有任何言语。
然后,他也不再停留,转身,步伐依旧沉稳有力,不疾不徐地上了船。
巨大的船舱门无声合拢。
呜————
悠长的汽笛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离意。
在解雨臣极其复杂的注视下,调转庞大的身躯,优雅而平稳地离开了拥挤的永兴岛码头,迎着初升不久、炽烈耀眼的阳光,劈开湛蓝清澈的海水,朝着东方驶去。
很快变成了海天交界处的一个闪烁着光芒的白色小点。
阳光刺目。
海风带着初夏的咸湿暖意拂过脸颊。
解雨臣静静地站在永兴岛的码头上,望着那艘载着汪小月离去的邮轮消失的方向。
脸上那凝固的震惊之色缓缓褪去。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长长地、从胸腔深处呼出了一口气。
那气息悠长,像他的无奈一样长。
他转过身,阳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他不再看向那远去的航迹,目光投向自己停泊在一旁的那艘庞大、陌生、价值不菲却又如同烫手山芋般的“解氏号”科考船。
他的嘴角,终于再次缓缓勾起。这一次,笑容清晰可见。
是认命般的自嘲。却也带着一种风雨过后终见阳光的开阔。
他将手中的物资清单卷成一个筒状,握在手心,语气轻松得对身边同样还没回过神的伍用吩咐道:“行了。按照月姨的吩咐,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