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外楼临窗的包厢里,雨丝细密地斜织在西湖水面上,敲打出朦胧的声幕。
汪小月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藕荷色旗袍,头发松松挽在脑后,目光沉静地落在窗外烟波浩渺处。
包厢门被无声推开,一个穿着卡其色工装夹克、头发短得几乎贴着头皮、身形高瘦却透着股精明又懒散劲儿的青年闪身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他额角还有一道新鲜的擦伤,风尘仆仆,正是吴邪三叔伙计口中那个“不像好人”的老痒。
“小…小…小月姐,”老痒开口就带了标志性的结巴,拉开椅子坐下,自顾自倒了杯热茶猛灌一口。
汪小月回身望向他,脸上挂着笑,“子扬,你这是cosplay玩上瘾了?入戏这么深,真结巴上了。”
解子扬唇角扬起弧度,冲散了他脸上残留的跋涉后的疲惫,只保留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
“可算回来了!这吴家小三爷,本事真不是盖的!不愧是月姐你选的人。”他恢复正常,说话变得流畅,虽然嗓门不小,但在这特意隔音的包厢里,倒也不虞旁人听见。
汪小月笑道:“听你的话,咱们的‘青铜茧’行动,成功了?”
“嗯,‘茧’碎了,蝴蝶飞出来了,”解子扬说。
“我们按您交代的,分成两队人马,我带吴邪,老高他们负责引导……啧啧啧,就是后来的场面,动静闹得太大了……”解子扬说到这里,语气明显一顿,瞟了一眼汪小月,发现对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不悦,这才继续说道:“吴邪,他走的时候,把咱们的秦岭训练场给炸了,这是我没想到的,这小子随身带着雷管儿并且真是说用就用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汪小月大笑,心想:这可太吴邪了!“那就对了,吴家小三爷的风格就是‘盗墓必起尸,离开必炸墓’”。
解子扬表情明显一愣……这也太他妈刺激了!按照月姐的说法,谁跟着这个吴小三爷一起搭档,那不就是等同于在刀尖上跳舞,阎王殿里打滚儿?!
突然他有点庆幸,这次的秦岭之行就是一个提前布置好的幻境,否则还不得小命不保啊。
汪小月自然猜得到解子扬的想法,“‘青铜茧’计划,本就是一次针对吴邪的绝境锤炼。”汪小月的语气听不出波澜,“你同我详细说说这次行动的参与人员,过程,以及目标人物的情况。”
解子扬咂咂嘴,知道眼前这位要的从来都是干货,于是不敢啰嗦,总结道:“这次我们一共是七个人,分两组,分批、错峰进入。
第一组是‘诱饵’,也是引导组和观察组,由泰叔带队,老高、老王、老李以及咱们自己人‘凉师爷’,主打一个前锋带路同时及时提供各种信息。
第二组就是我和吴邪……”
汪小月微微颔首,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敲,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继续说。”
“泰叔带队的,总体来说没啥大本事,不过皮实听话,而且……物质化的能力在这种极端精神干扰下,意外发现姓李那小子能一定程度上稳定周围小范围环境情绪,是个意外的锚点。”他顿了顿,“老高就是凉师爷,咱们自己人,他纯粹是当考官去的,您知道他那手幻术,配合青铜铃铛的波动,差点把吴邪逼疯了……哦,还有个意外的不速之客也进去了,您猜是谁?”
汪小月思考了一下时间线,笑道:“不会是姓霍吧?”
“嗨,神了,还真是,霍仙姑的孙女霍秀秀。这小丫头,真不愧是九门里出来的年轻一辈翘楚之一,脑子贼灵光,意志也够坚韧,要不是我发现的早,咱们的计划怕是要暴露。”
“人呢?后来呢?怎么处理的?”
“放心,没把她怎样,我把她打晕后,给她进行了记忆篡改,派人送回北京去了,这丫头比他奶奶霍仙姑年轻时也是不遑多让,除了好相貌,这胆子也是真的很大。
第二组是我和吴邪,也就是‘种子’,核心目标是吴邪。
全程我们都在实时监控,帮吴邪避开了几次死局。”老痒眼里闪过一丝复杂,“吴邪……他才是重点。那青铜神树周围的精神风暴,简直能把人的脑子搅成豆腐渣!
幻境一个套一个,太真实了。连我都差点中招。
吴邪就更惨了,我不知道他看到了啥,只能从他只言片语的胡话里猜测,他应该是看到了吴三省还有他父母。
中间吴邪崩溃了好几次,抱着脑袋在地上滚,鼻涕眼泪糊一脸,嘴里喊着‘别摇了’、‘假的’、‘我不信’,看着真挺惨。不过……最后他还是成功了!”
“嗯,”汪小月点头,似乎是对吴邪的表现感到满意。
“接下来你还是要回到美国那边去继续之前的事情,吴邪这里可以放手了,他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些东西,同时寻找答案。”汪小月说。
解子扬点头,表示知道了,接着掏出一份类似心电图的报告递给汪小月,说道:“这是吴邪在青铜铃铛阵幻境里的脑电波动图,从图谱分析,这位小三爷的确拥有天生的那种对‘异常’的直觉,能够精准定位到能量源!
他从幻境出来的时候,眼神都变了,有后怕,但更多是……一种被狠淬过后的硬朗,看东西有种穿透性的冷静。
这趟,这‘种子’,真算是开始抽芽破土了!”
汪小月静静地听着,眼底沉淀着期待的光芒。半晌,又缓缓道:“一组的那些人跟咱们要什么?”
解子扬脸上的兴奋淡了下去,恢复正常的平静:“‘诱饵组’的人想寻求庇护,尤其是那个姓王的,他似乎知道一些以前的事情,说是有人在监视跟踪他,他怕死。”
包厢里一时只剩下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
这个代号“青铜茧”的行动,本质是利用秦岭那座传说能制造幻境的神树周遭天然恐怖的致幻磁场,叠加人为信息输入控制潜意识,同张家青铜铃铛共振,模拟出远胜于单一铃铛阵法的多重精神冲击风暴。
目的只有一个——以最大的风险为代价,残酷而高效地训练、筛选、锤炼,特别是针对吴邪这种体质特殊、潜力巨大但又懵懂无知的目标,使其提前获得抵抗青铜铃铛“天授”的核心免疫能力。
过程风险很大,可能九死一生,也可能重获新生。
不过汪小月很清楚,吴邪有主角光环,他去,肯定是可以的。
只不过她没想到,香港那个曾经背叛她的人的后代,居然自己找上门来愿意配合她的计划,要求也不过分,只是怕死?汪小月心里打鼓。要知道,叛徒加入过汪家,以汪家人的做派,怎么可能给他机会上门投诚呢?
“子扬,情况怕是不太对啊,你让老高去跟踪一下那几个人,看看他们是不是装相,如果发现问题,先不要声张”。
“月姐你是想将计就计?”
汪小月笑道:“你小子现在也学会揣摩人心了?”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了解她的人能听出那一丝亲切。
她没再多说行动细节,转而道:“白珠身体好吗?”
解子扬摇了摇头,笑道:“她选择做一个正常人,就得面对生老病死这些问题,现在是一天不如一天,阿尔兹海默症非常严重,身边离不了人,有时候清醒一下,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是糊涂的。”
汪小月表情有一丝变化,像是怜悯又像了然。人选择了什么就要承担什么,白珠想做个平凡人,似乎得老年痴呆忘掉过往,也不失为一种好的结果。
解子扬离开前,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一个用锡纸严严实实包裹的小方盒,郑重地推给汪小月:“这是秦岭神树附近岩壁上挖出来的,就是您说可能存在伴生矿的区域。”
汪小月接过来,没有立刻拆开,指尖却清晰地感受到那盒子里物品散发出的微弱而稳定的奇异能量脉动。
这枚被老痒等人误以为是普通伴生矿石的晶体,才是汪小月布局秦岭隐藏最深的真实目标之一,关系到她最后能不能保下张起灵!
解子扬离开后不久,雨停了,凤凰从西冷印社跑来找她,两个人坐在窗边喝茶。
突然窗外西湖边的喧嚣中,隐约传来一阵与杭城闲情格格不入的奇特调子——二胡?还是什么?音调古怪,不成旋律,像锯木头,却又莫名地穿透红尘距离飘进汪小月耳中。
她将窗户大展开来,视线顺着噪音方向微微瞥去。
只见楼外楼正门斜对面,一棵浓密的梧桐树荫下,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简陋的地摊。
一块半旧不新的硬纸板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盲人推拿,舒筋活络,专治老胳膊老腿”,下方还缀着一行小字“祖传手法,力道足”。
“摊主”戴着一副几乎遮住大半张脸的宽大墨镜,一身黑黢黢的皮衣皮裤,身子松松垮垮,靠在一把同样老旧的藤椅里,翘着二郎腿,拉着……好吧,是装模作样地“锯”着一把同样破旧的二胡,嘴里还哼着完全跑调的西北小调。
凤凰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指着这位不走寻常路的“盲人”按摩师说道:“我靠,这不是我黑叔吗?他这出场方式这么抽象的吗?”
汪小月无奈扶额,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她是让黑瞎子去北京前来杭州找她,可是这方式……她发誓,不是她指挥的。
汪小月让黑瞎子来杭州,主要有两件事。
第一件,就是把从寄生体身上得到的墨绿色晶石给她,青铜门后面的玩意儿非常邪性,汪小月一直很感兴趣,这么多年也都在研究,试图寻找能够彻底消灭和处理它们的办法。
第二件事情,就是让他在楼外楼建立据点,楼外楼位置不错,视野绝佳,又是杭州知名地标建筑,观察各种大人物动向的同时,还能顺便赚点“按摩费”,一举多得。
至于他那制造噪音的出场手法……纯粹是他个人的恶趣味,和汪小月无关。
这时黑瞎子看到了汪小月和凤凰,不过良好的职业习惯,使他自动默认忽视掉了二人,只是用手势暗暗打了个招呼。
雨丝渐疏,街道上行人多了起来。
黑瞎子把“二胡”随手一放,刚准备从兜里掏根烟出来点上,一道极其安静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停在了他的摊位前。
这道身影突兀又显眼,就像一片沉默的大山突然切入了黑瞎子热闹喧嚣的世界。
他穿着最简单普通的黑色连帽衫,遮住了上半张脸,露出的下颌线条清晰利落。整个人透着一种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疏离与沉寂。
黑瞎子墨镜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他都不用抬头看脸,只凭这份沉寂如渊的气息,他也瞬间就把来人认出来了——张起灵!
不是……什么情况?
这家伙没回广西?他现在出现在杭州是为什么?还这么精准地停在自己这个临时受命、刚建成的地摊前?
巧合?
还是……别的原因?
黑瞎子心里翻江倒海,但是脸上却风轻云淡,他此刻很有演员的信念感:反正大不了就是被哑巴张按在地上摩擦,这些年打不过他,自己已经被打习惯了。
想到这里,他压下心中的惊讶,立刻换上盲人特有的“呆滞”表情,头微微偏向对方,模仿着失焦的眼神,嘿嘿一笑,声音故意捏得沙哑含混:“来…来活儿了?先生,哪里不舒服?肩膀酸?腰背劳损?还是…嘿嘿,那方面需要壮阳补肾?我们祖传的手艺……”
话没说完,张起灵沉默地走到遮阳伞下,一张二手按摩床上,极其自然地趴了下去。
当然他的背包已经卸在脚边,黑金古刀放在一侧身旁。他微微闭上了眼,像是已经睡着了,除了均匀的呼吸声外什么声音都没留下。
黑瞎子:“……”
行,行吧!你冷漠,你清高,你来按摩,你是顾客,顾客就是上帝,好吧,盲人技师这个角色,黑爷我演都演了,还能让你这操作给我整破防?必须继续!
黑瞎子自我攻略,把手搓了搓,装模作样地“摸索”着搭上张起灵的肩。
刚一触碰到那坚实的肩膀,黑瞎子心中就“啧”了一声:这可比上次在巴乃摸到的他的时候还要僵冷。
看来这一趟出来,这家伙身上的秘密和负担,不仅一点没减轻,好像还又压上了什么别的千斤重担。
既然这位“顾客”不爱说话,黑瞎子也就懒得多问,直接上手。
他刻意模仿着江湖郎中的手法,但是用的却是吃奶的力气。
张起灵眉头皱了皱,心想:这狗日的黑瞎子,怕是成心的!要不是因为感觉到了附近有那个女人的气息,他非得起来把他揍上一顿不可!
黑瞎子心里暗爽,手上力道持续着,他先用虎口用力捏按了几下肩颈连接处的筋节,暗中用了巧劲,探查了一下张起灵肌肉深处的紧绷点和血气运行状况。
“嗯?”黑瞎子感觉到一股极其阴寒的气息从张起灵肩颈深处渗出来,顺着他的指尖向上蔓延,冻得他下意识地想缩手。
“我说,这位爷,您这身子骨可不像个老爷们儿该有的情况啊,这么凉,这是抱了冰块了吗?”黑瞎子调侃着。
张起灵睁开了眼,那双淡漠到极致的眸子,从按摩床的孔洞望向地面,那眼神,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是他的思绪却回到了西沙海底,从机关城把汪小月赤裸身体抱起的瞬间,他身上的寒气就是那个时候被染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