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镇劫后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新的动荡已然随着南风悄然迫近。关于郡府将派遣税吏和调查员的消息,像无形的瘟疫般在镇民和残存的佣兵间传播,带来一种压抑的恐慌。然而,最先抵达的,并非文官,而是刀兵。
这天正午,一杆残破但依旧狰狞的“血狼”战旗,出现在南风镇北方的土路尽头。旗帜被硝烟熏得发黑,边缘撕裂,在干燥的风中猎猎作响,带着一股从尸山血海中挣扎而出的惨烈气息。旗帜下,是一支约莫百人的队伍。他们不像得胜凯旋的军队,反倒更像是一群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残兵败将。
队伍沉默地行进,脚步声沉重而杂乱。士兵们身上的制式皮甲大多残破不堪,布满刀劈斧凿的深痕和干涸发黑的血污,许多人的铠甲甚至是用粗糙的皮绳勉强捆缚在身上。不少人带着伤,有的头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有的手臂用木板固定吊在胸前,还有的被同伴搀扶着,每一步都走得艰难。他们的眼神大多空洞而麻木,深陷的眼窝里残留着未散的惊悸和极度的疲惫,只有偶尔扫视周围环境时,才会闪过一丝野兽般的警惕和戾气。队伍中间夹杂着几辆吱呀作响的骡车,车上堆着些破烂的行李,更多的是蜷缩着的、发出痛苦呻吟的伤员,浓重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混合在一起,随风飘散。
为首一人,骑着一匹同样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黑色战马。他身披一件半旧的帝国百夫长镶皮胸甲,甲胄上满是划痕,左臂用染血的麻布紧紧吊在胸前,脸上那道新鲜的疤痕从左边眉骨直划到嘴角,皮肉外翻,尚未完全愈合,让他原本刚毅的面容显得格外狰狞。正是瓦里克军士长!只是此刻,他脸上已无当初在黑水河前线指挥若定、甚至带着几分算计的精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惨烈战事反复碾压、淬炼出的沉郁、冷硬,以及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他的腰背依旧挺直,但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暴起,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支队伍的突然出现,如同死神的仪仗,立刻引起了南风镇死寂般的骚动。守备队了望塔上惊慌的哨兵拼命吹响了凄厉的号角,残存的民兵和如同惊弓之鸟的秃鹫佣兵们纷纷抓起武器,慌乱地聚拢到破损不堪的镇口栅栏后,一张张脸上写满了恐惧和不知所措。镇长和几个有头脸的乡绅连滚爬爬地从镇公所里冲了出来,脸上堆着谄媚而又难掩极致恐惧的笑容,脚步虚浮,几乎站立不稳。
瓦里克勒住战马,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粗重的鼻息。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刮骨的刀锋,缓缓扫过小镇一片狼藉的景象——焚毁的房屋、破损的栅栏、地上尚未清理干净的血渍,以及眼前这群衣衫褴褛、惊恐万状的守军和民众。他沉默了几息,那沉默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然后才用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的声音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帝国边防军,‘血狼’军团第三大队斥候队队正,瓦里克。奉军团将令,接防南风镇及周边五十里内一切防务。”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重锤般敲在每个人心上。接防!不是调查,不是协助,是赤裸裸的军事接管!
“大人!欢……欢迎大人莅临!”镇长擦着不停冒出的冷汗,声音颤抖,语无伦次,“只……只是……大人您看,镇子刚遭了大难,地精、哥布林……死了不少人,房子也烧了,粮食也……实在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迎接大人,防务更是……更是千疮百孔啊!”
“情况,我已知晓。”瓦里克打断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自即刻起,南风镇实行战时军管。所有防务布置、人员调动、物资调配、工匠征用、人员进出,均需报我批准。原镇守备队,暂编入我部斥候队辅兵序列,由我直接指挥。”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脸色阴晴不定、眼神闪烁的刀疤脸,“秃鹫佣兵团,”他顿了顿,语气加重,“所有人员登记造册,武器备案。即日起,所有行动,包括外出狩猎、采集、接受委托,必须提前向我报备,获准后方可执行。未经允许,不得擅自离镇,违令者,以逃兵论处!”
刀疤脸嘴角剧烈地抽搐了一下,腮帮子鼓起,似乎想争辩几句,讨价还价。但当他迎上瓦里克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感情的眼睛,以及感受到他身后那群虽然疲惫不堪却煞气腾腾、手按刀柄的老兵时,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化作一声闷哼,低下头,瓮声瓮气地应道:“……是,大人。”
瓦里克不再多言,干脆利落地挥手,下达一连串命令:“一队,接管镇门防务,设立岗哨,核查所有进出人员!二队,巡视镇墙,修复破损,布置警戒!三队,清点镇内所有粮仓、武库、药铺,登记造册!医护兵,优先救治重伤员!其余人,原地休整,保持警戒!”
他带来的士兵立刻行动起来。尽管他们看起来破败不堪,但行动却异常迅捷高效,显示出严格的纪律和丰富的战场经验。他们沉默地分散开,迅速控制了镇子的各个要害位置,开始有条不紊地执行命令,与南风镇原有的散漫混乱形成了天壤之别。
远处的丘陵山洞内,凌弃透过精心伪装的岩石缝隙,用那两片辛苦磨制的水晶片构成的简陋望远镜,清晰地看到了镇口发生的一切。当瓦里克那张带着狰狞伤疤、冷硬如铁的面容映入眼帘时,凌弃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为之一窒。
“是他……瓦里克……”凌弃放下望远镜,声音低沉地对身旁紧张得脸色发白的叶知秋说道。叶知秋也看到了那个熟悉而危险的身影,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凌弃的胳膊,指尖冰凉。
凌弃的心沉了下去,如同坠入冰窖。瓦里克的出现,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军事换防。这意味帝国高层对南风镇的重视程度远超想象,很可能与此地的战略位置(靠近碎石峡谷矿坑?)、近期异常的魔物活动、甚至……可能与“观测者”的秘密活动有关。瓦里克是认识凌弃的,不仅认识,还深知他身手不凡、来历可疑。在腐爪泽前线,两人有过短暂的合作和交易,但那是在战况紧急、彼此需要借力的特殊环境下。如今,在这相对后方的南风镇,瓦里克手握生杀予夺的军权,而凌弃则是一个身份不明、藏头露尾的“黑户”。瓦里克会如何对待他?是念及旧情(如果存在的话)网开一面?还是为了维护稳定和保密而……清除隐患?
更重要的是,瓦里克是否知晓“观测者”的存在?他此次南下接防,是纯粹的军事任务,还是也肩负着调查“观测者”或其他隐秘势力的使命?那两本从秃鹫营地抢来的、带有观测者印记的矿物书籍,就像两颗定时炸弹,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我们要不要赶紧离开这里?趁他们还没站稳脚跟……”叶知秋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瓦里克的出现,以及他带来的那支煞气森森的部队,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近乎实质的威胁。
凌弃沉默了片刻,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山下小镇的布防情况,大脑飞速运转。最终,他缓缓摇头,语气异常冷静:“现在走,目标太大,等于自曝行踪。瓦里克刚来,千头万绪,要整顿防务、安抚镇民、压制佣兵团,还要应对可能存在的各种势力眼线,短时间内未必会仔细搜查周边山区。我们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寒光,补充道:“而且,我要看看,这位‘故人’,带着一身伤和一队残兵,跑到这南风镇来,究竟想唱一出什么戏。是替帝国守边,还是……另有所图?”
瓦里克的入驻,像一块巨大的陨石砸入本就浑浊不堪的池塘,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南风镇内原有的、脆弱的力量平衡被彻底打破。秃鹫佣兵团被套上了枷锁,刀疤脸和他手下那些桀骜不驯的佣兵们敢怒不敢言。镇长和乡绅们彻底失去了话语权,沦为办事的傀儡。普通镇民在最初的恐慌之后,似乎又隐隐生出一丝期盼,期盼这支看起来能打硬仗的帝国边军能带来真正的安全。然而,一种更深的、源于绝对武力控制的压抑感,也开始笼罩整个小镇。
而在镇外阴影中的洞穴里,凌弃和叶知秋,这两个依靠隐匿和智慧才得以生存的逃亡者,不得不重新评估一切。帝国的战靴已经踏到了家门口,曾经的“合作者”变成了手握重兵的“统治者”。生存的棋局陡然升级,每一步都变得更加凶险。他们必须像最谨慎的猎豹,在阴影中潜伏,观察,等待,在帝国军、秃鹫佣兵团、可能存在的观测者、以及蠢蠢欲动的魔物之间,找到那条几乎不存在的、通往未来的狭窄缝隙。南风镇的故事,因为瓦里克这支残军的到来,翻开了充满铁血与未知的新篇章。